外面下着大雨。
许青窈坐在镜台前,正给脸上涂抹铅粉,增添病容。
丫鬟小狸匆匆跑进来,“族长派人过来了,就在楼下,请您去祠堂。”
许青窈心里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
三年前相公猝死;一个月前公爹意外坠崖;今日得知嗣子回家奔丧,中途遭遇船祸……接二连三的灾难,让这个家彻底绝了生息,幸运的是,还有财产。
不幸的是,这是一笔不菲的财产。
更不幸的是,这笔财产即将成为族人的盘中之餐,现在只等她一死,他们就要大快朵颐。
许青窈想到这点,拨开茶盏里的浮沫,微微抿了一口,“去请老族长过来,就说我病重不能起身,临死前有关乎全族命脉的大事要跟他老人家讲。”
窗外,檐雨如注。
待老族长进来,许青窈已经“病倒”在床上。
听到外面的响动,她自帐中探出半个身子来,低眉敛目,作捧心状,“孙媳身体不适,不能起身见礼,还望太公海涵。”
隔着屏风,隐约可见门口站着一位老人,手里拄着蟠龙杖,那狰狞的龙爪,似乎要穿透屏风,朝她扑来。
这位老族长在薄氏宗族里颇有威望,人称十一太公,此刻站在门口,气势幽冷,像只年迈的鬼。
长幼有序,男女有别,想来老家伙不好进来她这个孙媳妇的房里,所以只站在廊上说话。
老族长却不理她,大约是参透了她的诡计,只看向红木髹金案旁的郎中,“孙媳妇的病如何了?”
那郎中正整理药箱,余光瞥了一眼屏风背后,便道:“事关重大,请老太爷到楼下商议。”
片刻之后,楼梯上响起脚步声,这回上来的只有老族长一个,手里还提着几副安胎药。
“许氏,你说的可是真的?”
药包被重重拍在案上。
许青窈却是气定神闲,“不敢欺瞒太公,这里有薄羡的手书。”
薄羡就是死去的大老爷,也是她的公爹,此刻她却直呼其名,其中涵义不言而喻。
丫鬟将信递出来,老族长捧至灯下,先去翻看末尾的印鉴。
窗外春雷乍起,室内白光豁亮。
少顷,老态龙钟的薄氏族长将信封阖上,颤巍巍站起身来,胸腔里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
朝向满窗风雨,肃声道:“大老爷已殁,纵有你二人通信为证,也不排除伪造,我薄家可不是佛庵善堂,平白收养外人野种。”
许青窈但笑而不语。
不多时,从屏风后款款步出,怀里抱着厚厚一沓账册,“请老太公过目。”
老族长坐在灯下,颤颤巍巍看完了,整个人都在发抖,咳声阵阵,比雨声都大。
许青窈见状问道:“老太公,如此孙媳的话可算得真了吧?”
只见老族长咬紧下颚,一字一顿,从牙缝里凿出四个字:“确切无疑!”
一旁的丫鬟小狸满脸崇敬地看向许青窈——
少奶奶果真是算无遗策。
要知道,那纸上写的,全是薄氏族中各房难以启齿的阴私密闻,违背家法的还是小事,更有甚者,是要被下大狱和砍脑袋的。
难道这就是少奶奶所说的“投鼠忌器”?在她看来,这倒更像“打蛇打七寸”——要害被踩在脚下,如此一来,谁敢闹大?
眼看闹剧就要告终,许青窈松了一口气。
不想老族长走到门口,蓦地回头,森森然朝烛光下的许青窈看了一眼,笑眯眯地道:“好孩子,差点被你骗过去了。”
许青窈心下一沉。
老族长隐秘地笑起来,“我知道你的,晚辈妯娌之中,你性子最为刚烈,人又聪明,怎么会犯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呢?贪生怕死乃是人之长情,你因为害怕,不愿殉节,长辈们都能体会,但扯谎,可不是好主意。”
随即振臂一挥,动作极为有力,竟不似耄耋之人,“叫郎中来!”
丫鬟小狸抢出门,说:“赵郎中想必还未走远,我去把人叫回来。”
老族长显然不打算给她们机会,手一挥,朝门外的小厮喊:“去请薛神医过来。”语气不容置喙。
许青窈暗暗掐紧掌心。
为了免作节妇被殉葬,她请来赵郎中,打算演一出假怀孕的好戏,难不成就这么被识破了?
可是据她所知,老族长身边惯用的薛神医,很早之前就回乡祭祖了,怎么可能此刻再出现在这里?
许青窈当然不知道,薛神医已经在昨夜凌晨返回了淮安城。
只是谁也没想到,打点好的薛神医,半路上出了岔子。
-
雨声潺潺,总不见人来,等得心焦。
老族长脸色越来越青,正打算另请高明,门外终于有了响动。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传说中的薛神医没到,等来的却是他的儿子,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
老族长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起身相迎,和颜悦色地道:
“劳驾小薛神医给我这孙媳妇诊脉。”
见郎中过来,许青窈便伸出掌心,细瘦的腕子上青蓝色脉管静静蜿蜒。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等待谎言被拆穿,然后被拉到祠堂沉塘殉葬。
檐下有乳燕在呼唤离巢的大鸟,她想:今年的春已经这样深了吗?
雨势那样大,春燕如何觅食?雏鸟在挨饿吗?
身处朱门绣户之中,这是她最亲近的善邻,小燕羽翼渐丰,离巢去往青天,三年来了又去,最后留下的就只有她一人,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窗外大雨倾盆,如银河倒灌。
“少奶奶怀胎已一月有余。”
雨势太大,小郎中的声音湮灭在其中,听不大清楚。
“什么?”老族长脱口而出,眉头一跳,印堂的悬针纹跟着晃了两下。
“你说什么?”许青窈也面有惊色。
“少奶奶有孕在身无疑。”小郎中信誓旦旦。
方才来的路上,他老爹,连同一旁那个薄府的带路小厮,都被一并带走了,县官老爷病发得急,衙门里的差人霸道,因此,他们爷俩都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他就被扔下了马车。
他自小学医,今年才临诊,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此刻引以为傲的诊断,将彻底地改变几个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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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郎中走后,老族长闭着眼睛,坐在半明半暗的窗户下,似乎正考虑接下来该如何处置,截至目前,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意料。
就在此时,外面有个小厮忽然进来,趴在老族长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说完,老族长紧蹙的眉头立刻散开。
“孙媳妇保重身体,到时候可要母子安康,为大房绵延子嗣,再续香火。”
临走前,老族长掀起帘帏,阴恻恻地向许青窈嘱咐了这么一句。
然而,许青窈连头也没有抬,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周旋大事小情。
这一夜风波迭起,柳暗花明过后,她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喜悦,反而再次陷入恐慌,小郎中的话不断在她脑中回放——
“少奶奶确实有了身孕……”
她怎么可能会有身孕呢?
赵郎中是她收买的,信是她伪造的,更离奇的是,早在三年前,公爹给她过继嗣子时,就叫她喝了绝后汤,怎么可能会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