孀门 第2章 第一章

大雨滂沱，水汽弥漫。

小丫鬟们手捧祭器，在廊下鱼贯穿行。

亡者入大殓后，阖族来行朝夕哭礼，接连七七四十九天，众仆婢每日忙到日薄西山还难将息。

今日下雨，来祭拜的人少了许多，大约都聚在祠堂，商量怎么奔赴外地，处理墨哥儿船祸的事。

一方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一方面，薄家人虽然是商贾大族，讲究的却是入土为安，落叶归根。

只是听下人们说，遇难的那个地方，江流湍急，险象环生，连鱼鳖都比别处凶猛，不知道还能不能捞到全尸。

说起来，她和这个嗣子，也只有一面之缘，只记得那孩子生得极白，玉雪似的，比她想象中大，按理说，过继嗣子应该选个不知事的，怎么会找一个少年呢？

她心里有疑问，然而那时情况危急，公爹作主，叫她能保住一命，已经算是大造化，哪里还敢多嘴置喙，后面还没说上话，公爹就将这孩子给送到北地的书院进学去了。

她自己年龄也不大，就要得了母亲的名头，可惜一无血缘，二无亲缘，三也没有相处过的熟络，三年来，两人连一封书信也无来往，自然疏离。

另一方面，她的性子与常人不同，从小就孤冷惯了，正如《无量寿经》中说“人于浮世，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她是一早就做好了独生独死的准备，所以这会儿听见这噩耗，心里其实并无多少孤恸和哀绝，只是充满了那种世事无常的悲凉。

许青窈趴在楠木楼上，襦衫上的云锦镶滚和马面裙边闪闪发光的银线被雨水打湿，她却浑然不知，透过月洞式雕花窗棂看去——

宅院幽深，一眼望不到尽头。

苍茫大雾之中，响起鞭炮声声，伴随着一阵敲锣打鼓，一顶大红轿子抬进来了。

许青窈嫁入薄家，是在十七岁。

在那之前，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

幼年时，母亲生她难产，后来父亲又病逝，不得不寄人篱下，借住在伯父家，伯父是漕河上的船工，度日清贫，家中多添一张嘴，婶娘颇有怨言。

锅里刮出去的饭，精明的婶娘一直惦记着讨回来，那一笔狮子大开口的彩礼，吓退了一众上门求亲的娇客。

这一耽搁，就过了及笄。

在绣楼上一直守到十七岁，入了乡上的一个老财主的眼，要纳她作小妾，她拼死不嫁，婶娘拿帕子一边抹泪，一边斜眼看她，“窈娘，做人可是要知恩图报的。”

“知恩图报”四个字太厉害了，像一座大山压到许青窈头上，为了挪走这座大山，她松了口，吃了伯父家十年的饭，如今她不想再欠人情。

许是老天有眼，淮安城里的薄家长房突然派人来说亲。

薄家在淮安城中的这一支，是族里的红人，那滔天的富贵，不知道让多少人红了眼，只可惜薄老太爷子息艰难，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大儿子薄羡，正是许青窈的公爹，在老父去世后，承继了陶朱衣钵，掌管家中南北生意；二儿子则凭借科举一路青云，虽然在许青窈嫁进去时，这位二老爷去世多年，二房也已经败落，然而大房，经商有道，正是如日中天。

大老爷薄羡，不曾纳妾，膝下只一子，听说此子幼时即享有神童之誉，只是少年时，骑马摔伤了后脊，自此瘫痪在床。

许青窈要嫁的郎君，正是此人。

两害相权取其轻，比起委身暴虐的老财主，照顾瘫痪之人，起码无性命之忧，薄家家学深厚，薄府还有享誉文人圈子的藏书阁，带着读书长见识的念头，许青窈应下了薄家的这桩婚事，伯父和婶娘也很愿意，大约是薄家的聘礼实在不薄。

媒人回去三天后，许青窈被一领八抬大轿接走，那轿子华盖罩顶，四角挑着大红绣球，流苏拂动，琉璃珠子响了一路，叮当盈耳，盖过轿外的漫天雨声，向来波澜不惊的许青窈，借着这阵雨声，哭了一场。

十里红妆，满城风华，却无人钦羡，谁不知道那薄家长子半身不遂，是个残废。

虽然遍地是冷眼，到底也是明媒正娶，许青窈孤零零地跨了火盆，和被人背在背上的新郎倌拜了天地，只待给高堂敬过酒，就会成为堂堂正正的薄家长媳。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大红盖头揭下来，迎接她的却是倒在地上吐血不止的新婚郎君。

就死在她身边。

他喝过的酒杯滚落在她大红缀流苏的绣鞋旁。

这桩糊涂官司，在薄家大少爷下葬后，彻底成了疑案。

公爹令行禁止，全家上下绝口不提，至于她的婆母，因为这件事，彻底疯癫了，每日卧床，到现在，竟是连路也不会走了。

三年前，外人都说是她这个冲喜的，命太硬，把新郎倌给冲死了，所以薄家宗族那些人，要叫她陪葬，公爹作主给她过继了个嗣子，保了她一命。

谁承想，三年后的今天，公爹的灵停在堂上，嗣子生死未卜。

薄家长房满门凋零。

连许青窈自己都怀疑，自己该不会真的犯了丧门星……

可是，她不想殉节，她望向窗外，明明春天已经来到，却要叫她沉到那冰冷的寒塘中去……想到这里，她看向自己的小腹，青绿纻丝袢袄上，卷草纹团团滚滚，生机勃勃。

许青窈向身边的丫鬟道：“去把赵郎中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