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焕错了。
这不是刺客,是我的殷红豆。
2.
羲恒四年,殷红豆及笄前日。
她穿着曲裾深裙爬上墙,言笑晏晏:“江玄柳,这衣裳好看不好看?”
我抬头望了一眼,又疾疾偏首:“霞裙月帔。”
海棠花落满女郎肩头,光华夺目。
好看的是人,不是衣裳。
我不敢看她。
“那敢情好!君都的少郎与女郎都说我是母夜叉,我定要让他们明日观礼时大吃一惊。”
她轻轻松松跃下,捻了石桌上的几块红豆糕放嘴里,便开始高谈阔论起来。
“江玄柳,你知不知道,明日一过,不知会有多少冰人踏破我家门槛呢。”
“你放心,不会的。”
我手中的书一页未动。
“江玄柳!”
她气得锤了下那棵海棠。
我担心她今朝便要倒拔海棠树,故轻言细语道:“我已向你阿爹提亲。”
按我们二人年岁其实太早。
但我等不及了,我只愿余生都是她。
她先一怔,后许羞赧搓指。
“江玄柳……那我们成婚后,我每顿能吃八碗饭吗?”
我合上书嘴角微抽:“不然呢?”
她高兴得扯住了我的半边袖子,却听见划拉一声,袖子裂成了两半。
她尴尬看了我一眼。
我微微叹了口气。
婚盟已成,不容反悔。
谁知殷红豆及笄日,宾客尽欢。
却来了官兵抄落太子少傅府。
3.
我跪在雪地里时,掌心还攥着她塞给我的红豆串。
风雪杀人,怀中定亲庚帖却滚烫。
朱门终开,继母叹了口气:“少君幼承庭训,尚未入仕,不该为小女子折了前途。”
“姨母慎言,她是我未过门的妻。”
“你岳丈酒后不省,与他众糟蹋的可是晴音郡主。诏狱尝遍七十二道刑,何能撑到流放岭南?”
“殷世伯清正,与伯母举案齐眉多年,此案何其荒唐!”
“证据确凿。”父亲的声音穿透门缝,“要跪便滚去祠堂跪,如今此举,枉你冠了江氏!”
指节陷进雪泥,两膝被血浸透。
不知为何我想起三日前殷红豆还趴在墙头冲我笑。
她发间的海棠花簪映着朝阳,在聊我们日后该养几只小狸奴。
4.
一夜后我被拖进暖阁时,腿冻成青紫色。
大夫说再晚些时辰,这腿就废了。
青焕一点点掰开我冻僵的手指,拿衣袖抹面。
我盯着案上镇纸——那是殷伯父送我的及冠礼。
鎏金螭纹映着跳动的烛火,恍如困兽挣扎。
“我要去春闱。”
强权压人,那便,夺了它。
第一甲第一名,探囊取物。
但还是……来不及了。
羲恒四年,邸报上书罪臣殷负畏罪潜逃被杀,殷家女郎与盲母坠崖失踪。
第一年冬。
我像具尸体骑在雪额马上游街,衣襟上忽落下几枚相思子,第一直觉下我仰起了头,一道鹊灰色身影在眼前划过。
红绸袭眼,长街满是木樨香。
心脏怦怦,随即湮灭。
不会是她。
她从不避我。
5.
第二年春,我跪在容祯面前。
“江状元这腿...”他弯腰扶我,颇为戏谑,“瘸得妙啊。”
玉砖如镜,让我忆起那日殷红豆被剥落仪服,她腕上的相思子坠落地上,看向我的眼里布满仓惶。
我却无能为力。
“玄柳伴读殿下十载,殿下倘若想要咬人的狗。”我奉上撰写好的朝臣秘闻录,“臣的獠牙,专撕殿下不宜相污的糟衣。”
容祯闷闷笑了声,便将手中案卷扔进了我怀里。
卷宗,冷得割手。
6.
我帮容祯做了许多他不方便做的事,也为他增添无数荣光。
削权贵,安良民。
有人恨我死,有人盼我活。
第四年冬,我从官署回府。
青帷轿前,老妓拦路。
我撩帘一顾,怀中死婴裹着里衣撕下的布。
“大人!”她将额头磕得血肉模糊,“求您给孩子讨个往生牌位……”
“主君,那是玉京坊出了名的疯婆子。”青焕皱了皱眉,“老鸨的秘药不干净,坊后一道死渠,葬满了女妓堕下的……”
“从哪来,回哪去。”
我默默解下钱袋与青焕,轿起绕道。
三日后,青焕说那婆子还是冻死了。
我不难过。
到底……与我何干。
只是许多年前殷红豆的话像死咒缭绕在我的心头。
“江玄柳,要是你当官了,遇到那些拦你轿的平民百姓,你看一眼好不好?不管是谁,他们想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折下一枝海棠,重重插在泥中。
无聊。
7.
第五年冬。
一封封折子飞向了容祯的案台。
“南郊祈山脚下荒地,宜置义冢。”
“慈幼院人手缺乏,久建应修。”
“立女医塾,教堕胎接生之术。”
权贵不高兴,他就不高兴。
“江玄柳,我怎不知,你有一副好人心肠,不如剖开瞧瞧。”
笑死。
我只剖给殷红豆看。
他们不想做,有的是人想做。
太后“听闻”此事率先捐银,君都贵妇攒破了头要搏这美名。
8.
第十年冬,她回到我身边了,我不冷了。
她还是那么死心眼。
我倒不介意漏出一点点马脚。
但是,知道真相的那天。
她会不会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