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只雌鹰从白色的草原上划过,尖利的喙闪着寒光,俯视着翅膀下的钦察草原。
钦察草原因为毗邻罗荒野(西伯利亚),冬季便格外寒冷。每到仲冬之月(十一月),凛冽的北风吹来,刮起雪尘,将一切淹没。在这样冰冷荒凉的地方,从来只有孤独的狼群出现,在雪上留下串串足迹。
但此时,一群身披棉甲,头戴铁胄的兵士正守在此处。他们当中身着黑色棉甲的是钦察汗国的军士,穿灰色棉甲的则是大元的安西军,共有三百人,在衡兰郡主的带领下,守着莫斯科城旁的这座营地,等待着一个人的自投罗网。那人名叫鲍尔沙克·彼得洛维奇,他杀死了汗国派往莫斯科各公国的使者,聚集了一万多人,洗劫了钦察汗国边界上的两座城市。而今日,在莫斯科大公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的号召下,这位罗斯人的英雄,钦察汗国的反叛者,将来到这片营地中,与蒙古人议和。
当那队罗斯人在远处的天际线中出现时,日出的第一缕阳光也照亮了他们。这群不愿屈服的人,打心眼里不想议和,却也别无选择。原本已经衰弱的钦察汗国有了安西军的帮助,便重拾了蒙古帝国的荣光,几战便消灭了他们的主力。那些来往于帝国各个角落,原本唯利是图的元商,也不知为何突然有了国家意识,拒绝给他们提供任何补给。在这寒冷的冬夜里,除了冻饿而死外,便只有议和这么一个选项。
当他们终于来到营地前时,发现对方遵守了约定,并没有带大军前来。为首的几人交换目光后,心安了不少,便下马缓步走入营中。过了营门,鲍尔沙克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莫斯科大公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这位曾在顿河一役中首次击败蒙古人的罗斯人,张开双臂,向这位不屈的英雄迎了过来。
鲍尔沙克的脚步加快了,他也伸出手来,准备以罗斯的礼节,对国王行单膝跪地的吻手礼,却突然感觉背后一凉,低头一看,已被一柄汉制长剑穿胸而过。在众人的灼灼目光下,那剑柄被握在一个安西军打扮的女子手中,她生得端庄秀丽,与这片荒芜的土地极不相配,眼神却如狼一般狠厉无情,被鲜血溅面都不曾眨眼。
在罗斯人的惨叫和怒吼声中,营门被关闭,蒙古人与汉人联起手来,对这群罗斯人展开了无情的屠杀。而罗斯人的王,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却在一旁默默看着,看着起义军被一个一个地砍倒,倒地后的眼睛依然望着他,似乎到死都不相信,自己居然会被所效忠的国王出卖。当白雪被鲜血染红后,罗斯人都倒在了营地上。蒙古人和汉人将他们斩首,首级插上尖刺示众,尸体则拖出营地,扔到荒野中喂狼。其中的首领鲍尔沙克更是被斩断了四肢与头颅,分传罗斯各地,昭示成吉思汗的后代重拾了对这片土地的统治,鞑靼的枷锁重新套在了罗斯的脖子上。
“莫斯科大公,行火净礼!”
随着一声嘹亮的喊声,披着狼皮斗篷,头戴狐皮高帽的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静静站立,他望了望火堆两旁伫立着两根长矛,灰蓝色的眼眸闪了闪,在众人的注视下,从火堆之间的空地,绳与布片之下穿过。这蒙古人独有的火净礼来自对长生天的信仰,对于信仰东罗马正教会(东正教)的罗斯人来说,是彻头彻尾的异端。历代罗斯贵族中,都有因不愿受火净礼而被杀的。但此时此刻,对这位莫斯科大公而言,最重要的是获得罗斯大公的称号,在蒙古人的支持下,歼灭特维尔、雅罗斯拉夫和梁赞等公国,统一罗斯。
“莫斯科大公参见伟大的金帐汗!”
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缓缓走在长长的毛皮地毯上,慢慢走向那个象征着罗斯屈辱史的金帐。他终于见到了钦察汗国的最高统治者,由安格尔汗亲封的金帐汗脱脱迷失。他身量不高,却足够强壮,一双细长眼睛眯缝着,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在看到他遵守蒙古礼节,以右手抵胸行礼时,浓密的胡子抖了抖,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行过礼后,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直起身来,又偷瞄了一眼金帐前坐着的那群人。显然,脱脱迷失并不是他的对手。萨莱战败后,钦察汗国已经完全处在了大元的掌控之下。重塑长生天信仰,禁止蒙古女人与汉女蒙面,遏制大石马教(□□教)和基督教的影响;废农奴制,给予各族牧民与农民自由人的身份;改革军制,以安西军为模板,重建钦察军队;修葺克里木港,成立庞大的巡逻队来保证通往大都的商道安全。每项改革都是由大元设在萨莱的安西宣慰司主导,推行的是来自遥远东方的女皇意志。
当然,改革并非一帆风顺,原有的四位哈喇出拜(钦察汗国最高地方长官)中,有三位都因反对废奴而被处死。如今的金帐汗脱脱迷失自然想重掌大权,摆脱大元的控制,但无奈那女皇的制衡之术了得,将与他为敌的钦察贵族帖木儿·忽格鲁特封为青帐汗,扶持他在南乌拉尔地区与自己分庭抗礼。自此,钦察汗国等于被分成了两半,被大元分而治之。白帐与青帐的两位汗王都需要依靠大元的势力方能压制对方,便只能对以西征元帅冼英兰为首的安西宣慰司俯首听命。
“长生天在上,自此以后,你便是整个罗斯的大公了!”
脱脱迷失朗声宣布了自己的命令,一旁的挺立的安西军则献上了一把金柄弯刀给罗斯大公。蒙古封王拜帅,都会赐金柄弯刀,由大汗亲封的汗王和一字宗王还会得到金印螭纽。这位罗斯大公虽还算不上王,但为了表示蒙古帝国与罗斯议和的诚意,还是破格赐予了金柄弯刀给他。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双手接过弯刀,却感觉对方并没有放手的意思,抬起眼来,正撞见一双冰刀般锐利的眼睛。
“罗斯大公,这弯刀是安格尔汗特别赐予您的。还望您,感念皇恩,莫要再行悖逆之事。”
这冷冷的声音来自一个蒙古女人,她的眼神中带着一股倔强的气息,好像她是一切的主宰,任何的质疑与挑战都会被粉碎。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的嘴角抖了抖,最终还是没能笑出来,只是恭顺地点了点头。他认得她,她穿着安西军特有的灰色棉甲,腰间系着象征千夫长身份的花犀腰带。
衡兰郡主,纳克娅特穆尔,那个杀掉鲍尔沙克·彼得洛维奇,粉碎了罗斯反抗的女人,是蒙古帝国未来的统治者。她对这位罗斯的王笑了笑,眼中却无丝毫笑意。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不是善于之辈,他想要的并不是罗斯大公的名头,而是钦察汗国的袖手旁观。暂时的屈辱能为他赢得统一罗斯的时间,然后将蒙古人赶出钦察草原。但他并不知道,鲍尔沙克·彼得洛维奇的牺牲,成为了一颗不稳固的垫脚石,让他滑落深渊,与帝王之位从此无缘。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白面鬼不会屈服,一旦有机会,便又会挑起争端。”
“非我族类?安格尔汗说过,各族一家,凡归顺纳税者,皆是元人。再说了,这片土地本来就是罗斯人的,我们才是外来者。普通罗斯人多是农奴,日夜为贵族劳作,如果我们能让他们获得自由,我不信他们还会跟着什么大公造反。”
衡兰郡主望着远处的莫斯科城,看着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离去的身影,眼神深邃明亮,让人捉摸不透。她明着以反叛者鲍尔沙克的头颅为条件,上奏安格尔汗,让金帐汗脱脱迷失封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为莫斯科大公,暗地里却不断放宽罗斯人进入太海(黑海)之畔的条件,使罗斯的人口流失严重,长此以往,便会失去与钦察汗国对抗的能力。
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在疾驰的马上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那群安西军,感觉她们并无异动,便心头一宽,豪情顿起。他终于成为了真正的罗斯之王,有了统一罗斯的名头,可以团结罗斯人,将蒙古人和汉人赶出祖先的土地。至于那位被斩断四肢的罗斯英雄鲍尔沙克,与那些农奴一样,根本算不上人,能够为他的大业而死,也算死得其所了。
在高贵的罗斯贵族眼中,农奴的忠诚哪有挂在他们脖子上的铁链可靠?
“农奴制必须废除,钦察境内不能再有奴隶。凡是纳税者,不论是牧民还是农民,都是自由人。汗如果需要他们服劳役,便要付给相应的钱粮。”
这位衡兰郡主将她姑姑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凡是能用权谋解决的事情,便不需要动用血与铁的力量。通过所谓的议和,既瓦解了边境上作乱的罗斯叛军,又分裂了罗斯诸公国,还让本来最有可能统一罗斯的德米特里·伊凡诺维奇丧尽人心。
“分封有分封的好处。人只会为属于自己的土地尽心尽力。那些牧民官到期便会离任,自然是捞一把就走,压榨起百姓来,比汗王更狠。三大汗国分居各方,各自谋利,发展壮大。只要他们奉大元皇帝为全蒙古的大汗,肯出兵相助西征大业,保证商路畅通,大家的利益便会在这片大地上相互交织,难解难分。所以我们不需要,也不能废除汗王制度,为大元带来鞭长莫及的负担。”
赵敏的这番话是在安西军远赴西境前,对西征元帅冼英兰与衡兰郡主纳克娅所说。这些年来,二人一直在为安定西陲而努力。如今,七年了,原本青涩稚嫩的女孩长成了年富力强的女人,她正挥舞着手中的斧子,为逃来归附的罗斯农奴砍断手腕上的铁链。她与她远方的姑姑信奉着同一个理念:不论出自哪个种族,自由是大家都能听懂的语言,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力,胜过一切空洞的宣传。
“我们在罗斯人里,可不算是牧民,也不是农民,我们只是奴隶。”
“从今日起,你们便是自由人了。金帐汗敕令:归附的前三年,不需要缴纳任何赋税。这片广阔到看不到边的土地,谁在上面耕种放牧,便是谁的!”
衡兰郡主放下手中的斧子,指着身后的土地,那些历尽磨难终于来到自由之地的罗斯人,都纷纷匍匐在地,对眼前天神一般的女人表示感激。纳克娅身边的安西女兵们将罗斯人扶起来,口中不断说着:“不要跪。元人只跪安格尔汗,对旁人鞠躬即可。”纳克娅用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拨到耳后,转头却见远处有个黑点越来越近,越看越像驿站的传令兵。
“乞瓦(乌克兰的基辅)万户旗下第三千夫长!安格尔汗五个月前已从上都出发开始西巡,预计将在三个月后到达此处,安西元帅有令,千夫长们到时都要前往萨莱接驾!”
“末将遵命!”
纳克娅接过传令兵递上的令信,看着上面写着的汉蒙双文,眉头紧蹙。“大汗此番前来,定是要对您论功行赏,臣提前恭喜皇太女殿下!”一旁的敖敦凑了过来,她听到传令后便心头一紧,甚至起了立刻干掉纳克娅的念头,但脸上却依然溢满了笑容,丝毫看不出杀意。纳克娅听了,并未回答,只是将书信折了,塞进怀里,然后嘱咐麾下百夫长继续安顿新附的罗斯人,自己则上马带着麾下亲兵向乞瓦(乌克兰的基辅)城奔去。敖敦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拳头慢慢握紧,指甲都陷进了肉里。
“回来啦,喝点水解解渴。”
纳克娅接过何茳蓠递来的一碗水,咕嘟咕嘟喝干净了,然后一边擦着嘴角,一边说道:“姑姑开始西巡了,她要来了。”何茳蓠听后,先是愣了一下。她在这西陲待的时间太久,过往在中原的一切,都成了一个遥远的记忆。她与纳克娅,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在一起了。在乞瓦(乌克兰的基辅)安西军同袍的见证下,四拜已过,合卺酒已喝,在远离中原的西境,她们已经是无可置疑的一对。
但是对这一切,那远在大都的皇帝并不知晓。她的心中,恐怕还在想着给侄女安排男妃,传宗接代。几个月前,安西元帅冼英兰来巡视乞瓦(乌克兰的基辅)时,就已经提过,陛下属意于她的长子冼恒汉,赐婚旨意虽未下,但家书里多有提及结亲之意。
“没事。既然如此,我们接驾就是了。”
“阿蓠姐姐,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你放心,就算姑姑一意孤行,我不同意,她也没办法。”
纳克娅拉过何茳蓠的手,将她拥入怀中。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孤身闯入峨眉后山的小郡主了。如今的衡兰郡主,是经过千锤百炼的西陲之狼,有能力保护好自己的爱人。她早就打定主意,若姑姑非要强逼自己与男子成婚,自己便不做皇太女了。在这乞瓦(乌克兰的基辅)城,太海(黑海)之畔,与何茳蓠相依为命,为大元镇守西陲,又何尝不是有滋有味的一生?
“如果,如果她非要你...我不介意的。”
“你倒是大方!我介意,我特别介意!我只愿意和你做这种事。”
纳克娅说到最后,声音愈发低沉,由表白心迹变成了耳畔私语。何茳蓠也在她的吻里迷失,在她深邃的眼神里沉沦。二人在营房内抱在了一起,缠绵悱恻的气氛慢慢驱散了对未来的担忧。“这些,这些事,你愿意我与另外一个人做吗?”她在她耳边喘息着质问,原来她心中还在介意她的不介意,气恼着她的大方。“我,我不愿意。”她整个人如同陷入了深海,被情网紧紧缠住无法脱身,只能像抱着最后一根浮木般抱住她,在她耳边说着心底真言。但是当旖旎过去,冷静下来,望着她睡熟的脸,在心底深处,她却又暗暗下定了决心。
你和那人一样,是天边升起的骄阳,注定将照亮世间的一切。不论是谁,都不能将太阳私有,必要的时候,便只能放手。
“你自己都不愿意让男子入帷,又何必逼侄女?”
“芷若,我已入不惑之年。我需要一个继承人,我们需要一个继承人,而这个继承人,不能无后。”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落日犹如一颗滚动的红宝石,镶嵌在云层之间,洒下的最后一道金色光芒,笼罩在了长长的车队之上。这支队伍十分庞大,由一辆辆四轮马车组成,每一辆都由至少四匹马拉动,两个前轮比两个后轮要小,车下带有转向架,车前的车夫屁股底下还坐着减震伏兔(弹簧)座椅。自三大汗国平定之后,商路畅通,岭北移民众多,长途迁徙带来了对可靠载具的需要,这种结实耐用且速度极快的四轮马车便应运而生。马车四面都由骑马的军士护卫,共有四层,最外层是头戴铁胄,身着蓝灰色棉甲的雇从军,最里层的则是披着黑色斗篷,斗篷上绣着白狼的怯薛军。
每辆马车的颜色和装备都一模一样,连车前的车夫和护卫都穿着一致,就是为了让刺客分辨不出皇帝与皇后到底在哪一辆上。在其中的一辆里,赵敏正躺在周芷若的膝上,翻看着一封奏议。这马车内较为宽敞,让她可以躺平在美人膝上。周芷若则靠着车壁,一边翻看奏议,一边喂膝上人吃东西。二人是帝国的中心,哪怕已经分权给各级官员,每日还是需要看很多奏议,随时进行决策,批阅后的奏议则被驿官通过分布帝国各地的驿站系统,快马传回需要的地方。
“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真是好诗。”赵敏感觉周芷若的发梢划过自己的额头,清香满面,忍不住放下手中的奏议,伸手去追逐那飘逸的发丝。周芷若的头发散发着自然的光泽,在她指尖柔顺服帖,引她遐想,醉她心志。“这是霍去病的诗,下一句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那个匈奴,是指谁呢?”周芷若也放下了手中的奏议,低头在赵敏额上一吻。
“讨厌!你真是讨厌,还是这么不解风情。”赵敏话里嗔怪,嘴角却慢慢翘了起来,正要伸手抱住那人,马车却正好颠簸了一下,险些将她颠下美人膝来。“驾稳点!怎么驾车的?”赵敏不由得怒道,二人听着车前的车夫连声告罪,将卑职该死说了几十遍。“这车比起以前的两轮车,已经稳当多了。草原上又没有平坦直道,只有土路,偶尔颠一下很正常。”周芷若还是一如既往地体恤下情,赵敏也是一如既往地听劝,不再责怪车夫,一翻身,抱住她的腰道:“那我修直道,从大都直通萨莱如何?”
“这么长的道路,恐怕劳民伤财。你...你连劳役都免了,要干活就得给钱,我们哪来那么多钱?”
“那秦始皇怎么能修好?”
“秦亡了,那你这元...”
“呸呸呸,不吉利。这样吧,不如由官府提议,招沿途商帮筹建为好。”
“不错,这商道通畅了,对他们也有好处。”
周芷若一面说着,一面摸着赵敏的头发,后者则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邪念又起。
“有白头发吗?”
“没有。”
“有也没事,帮我拔掉。”
赵敏说得随意,心头却是一紧。岁月的脚步匆匆,时刻追赶于她,她跑得精疲力竭,却还有许多事未曾完成。周芷若本来还想和她讨论衡兰的事情,却因为感觉到她的担忧而心疼,伸手拿过一粒布勒刺,喂给怀中人吃。赵敏嚼着嘴里的肉干,两眼瞧着周芷若,突然想起了二人在海上相依相伴的日子。
“那时候打败了陈友谅,我心中想的,却是那个小木筏。芷若,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便是与你相守的日子。”
赵敏在耳边的呢喃让周芷若眼睛一红,忙抱紧了她,轻声道:“我们还有很多年呢!幸福的日子还长。”她再也顾不得说旁人之事,只是抱着怀中人,在她额头印上轻吻。下一代的事,就由她们自己决定吧。她只要她安好,只要与她在一起。
“芷若,这个时候马车如果颠一下,倒是应景。”
“你呀你,哪来的这么多,这么多怪话。”
落日的余晖撒在长长的马车队伍上,那减震器是如此的先进,让人完全看不出其中的一辆正在轻微晃动。
雌鹰的翅膀展开,强健如铁,飞翔时犹如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她矫健的身姿划过草原上望不到头的金顶白帐,最终落在了被众人簇拥的汗王臂上。赵敏伸手摸了摸鹰的羽毛,望向帐篷外的辽阔草场。所谓“关塞霜清晓色明,銮舆校猎出边城。六龙扶辇旌旗合,万骑连营鼓角鸣。数十万人正聚集在萨莱城外,迎接远道而来的蒙古之王。一层又一层的帐篷围绕着大汗的黄金翰耳朵而建,金帐旁的九斿白纛随风飘扬,四周则伫立着三大汗国的旗帜。
西巡最盛大的典礼-春猎,即将开始,三大汗国的汗王都已到达萨莱,朝见蒙古帝国的统治者,安格尔汗。四大汉将也重聚于她帐下,带着他们的儿女,一同参见围猎。而来自孛烈儿(波兰帝国)、马扎儿(匈牙利王国)、勿耨茶(威尼斯)、惹怒襪(热那亚)和拂菻(拜占庭帝国东罗马帝国)等国的使者正在通过净火礼,准备朝见这位统治着世间最大帝国的女皇。
西巡之路十分漫长,当大元皇帝终于到达萨莱时,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了,周围的草原上,万物复苏,生机盎然。为了庆祝会盟,皇帝便下令在这钦察草原上举行春猎。马儿嘶鸣着跑过,两边不断有套马索投出,终于有一道套中了马儿的脖子,另一端的持索人士,一个身材高大的蒙古女人,被那疾驰的马瞬间扯飞,拼命想立住的双脚在草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沟壑。她的力气极大,最终用臂膀死死把住马儿的脖子,然后翻身上马,不论马儿如何翻腾挪移都无法将她摔下,最终只能臣服。
“那是谁?身姿如此奇伟。”
“满都海,汪古部族人,八邻万户哈斯之女,百夫长之一。”
“她这么厉害,以后定是一员勇将。可惜现在没有战事,没有机会给她。”
赵敏正在马上与身边的西征元帅冼英兰交谈,她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来自欧罗巴诸国的使者,心中不断盘算着西征之事。要么征服,要么灭亡,这是蒙古帝国的信条。自征服日本之后,大元已有四年未有战事。如今国力雄厚,如日中天,正是西征之时。这隔在欧罗巴与钦察汗国之间的罗斯蠢蠢欲动,赵敏厌倦了与他们周旋,打心眼里盼着这些西方的白面人能主动出击,与自己痛快一战。
春天是众生繁衍生息的日子,所谓春猎,也只是仪式,不会真的围猎杀生。骑马的人们从牧草上掠过,为首的一人马后拖着一个用绳子栓牢的草垛子,跟在他身后的人,则纷纷张弓搭箭,射向那个草垛子。
“弓虽好,但成本太高,良木、牛筋都很难找,一个熟练的弓箭手更是珍贵。反而是火铳,可以批量产出,且造价低廉,更适合全军装备。”
“禀陛下,安西宣慰司中的神功局,在枪头装上了短刃,利于近战。臣想,可否推广全军?”
一旁随驾的西征元帅冼英兰饱经沧桑,已看不出当年那个猎户女儿的模样,一头黑发束起,如松柏般伫立在安西军中,散发着威严之气。赵敏听后,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赞许地点点头,然后便吩咐随行的大都神工局尚书与当地安西神工局工匠交流,探究枪刃组装之事。
“转眼间,纳克娅已到而立之年。是朕的过错,将她派到这么远的地方,耽误了她与恒汉的婚事。”
“陛下,衡兰郡主之事,臣早有奏报。她已与那何茳蓠私定终身,犬子,犬子不配,不配。”
赵敏听后,眉毛稍稍抬了一下。她对于安西宣慰司的控制不会因为距离遥远而放松分毫,纳克娅私自成亲之事,她也早就得知了,只是鞭长莫及,暂时按下不表罢了。如今这纳克娅年近三十,再不纳男妃,便无法生育了。于是她便以西巡为由,亲自来西境督办此事。
“她的事,朕很清楚。英兰,如果朕让恒汉与何茳蓠不分大小,一起与纳克娅成婚,你可愿意?”
赵敏一面说着,一面用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冼英兰,余光扫过远处骑马驰过的一群男人。他们都是安西军中的青年才俊,正在争先向草垛上射箭,展现自己的本事。其中的宣武将军冼恒汉,曾跟随征南将军傅友德打败孛尔支斤家的云南王脱欢不花,入驻西境后,战功卓著,且相貌俊朗,品行端正,是赵敏眼中皇太女婿的最佳人选。
冼英兰的脑门上已经蒙上了一层细汗,皇帝此言便等同赐婚,她若是说不愿,便是抗旨。但那衡兰郡主与峨眉前掌门在西境相守五年,情深义重,自己对此再清楚不过,又怎忍心让儿子成为不被爱的第三者呢?
“臣与犬子荣幸之至,只怕,只怕郡主不愿。”
“她有什么不愿的?一男一女,同时拥有一夫一妻不好吗?”
赵敏的声音很低,经过草原上劲风的洗礼,更是听不真切。但冼英兰久经沙场,耳目敏锐,听了个一清二楚,她一时语塞,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一旁却突然奔来一骑,定睛一看,却是二人口中的衡兰郡主纳克娅。只见她催马上前,直直闯入那一群明着追逐草垛,实则追逐自己的男人中,张弓搭箭,一箭射中了拴住草垛的绳子,那草垛立刻被马匹丢下,追逐它的众人也纷纷勒马停住,男人们的眼睛里满是惊愕不解,看着眼前这个帝国未来的继承人,都不知道她为何如此。
衡兰郡主的态度已经明了,她不愿意纳什么男妃,一箭射中绳索,便是断了这些人追逐自己的念想。赵敏在远处看得真切,握住缰绳的手越攥越紧,脸上也是一片铁青,直到另外一人骑马来到她身边,伸手握住她青筋暴起的手,她才终于抬起眼来,望向身边人如水般温柔的双眸。
“莫要强求。”
周芷若淡淡的四字,却都说进了赵敏心里,抚平了她心中的焦虑与不安。但是她刚定了神,却又瞧见一匹白马奔向了那个任性郡主,马上之人,一身青色棉袍,外搭褡胡比甲,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生得清秀可人,叫人忍不住都要多看几眼。她纵马来到纳克娅身边,与她并肩骑行,这二人一清丽,一娇艳,如明月,似骄阳,瞧着好生般配,成了草原上的两抹亮色。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是不想让你儿子当同夫。”
“老姐姐,你若愿意,便让你家丁允盛去!”
“我家允盛才十一岁,不搭!”
“允元呢?允元十四了。”
“他在吐蕃服役呢,而且,十四,妹妹你好狠的心哈哈哈。”
“也真是的。我家恒汉也才二十,怎么就被盯上了。”
“你还说呢。你瞅瞅咱们这帮人的孩子,也就恒汉成年了。”
明亮的篝火噼噼啪啪烤着羊肉,使其肉香四溢,火光下的四张面庞也被映照地熠熠生辉。草原星空之下,前来会盟的丁敏君、冼英兰、常遇春与徐达三人正坐在一起烤肉喝酒。战场上腥风血雨,生死与共,多年后的相聚,却带着与世隔绝般的美好。
“那徐大哥?”
“别打我儿子的主意,还小还小!”
徐达笑着摆手道,之后便沉默不语。他对于陛下为衡兰选婿之事并不感兴趣,冼恒汉是冼英兰投靠赵敏前生的孩子,与他没有关系。但有一件事是他纠结了很久的,那便是如今才十二岁的冼恒元,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儿。两个女人一面喝酒,一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瞧着冼英兰那张曾让他魂牵梦绕的脸,又心算了一遍时间,再次认定那女孩就是自己的没错。但那又如何呢?他已是旁人的丈夫,而她,注定不会是任何人的妻子。
“我不记得了,我睡过的男人太多了。反正她是我的女儿,只是我的女儿。”
徐达很清楚冼英兰在撒谎,军中铁律,为防高层以权谋私,同级之间方能发生关系,所以当时冼英兰的选择只有自己,但这句话让他们的关系结束了,也让徐达认识到,冼英兰是一匹草原上飞奔的野马,永远不会只属于他。他最终娶了别人,有了自己的家庭,而年轻时的那些执念,也越来越淡了。冼英兰,也许只有那一夜是属于他的,在那夜之后,她便永远只是他的上司,是这片西境的最高统帅。
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有些人,有些事也只能如此了。
“娶两个。”
“不行。”
“一大一小?”
“不行。”
“一夜,怀孕了就行。”
“办不到。”
远处的金顶白帐中,正站着气急败坏的赵敏,坐着气定神闲的周芷若,跪着一脸倔强的纳克娅。三个女人姿态各异,眼中闪烁的情绪也各不相同。赵敏在三问被拒后,已耐不住心头的怒火与焦虑,开始在帐篷中踱步,每每踱到侄女身前,看到她那梗着的脖子,手心都感到很痒,想拿起腕上套着的马鞭,给这犟犊子几鞭子,但瞥见一旁的周芷若,那淡定却不知为何带着威胁的目光,她却也只能收了怒气,转身继续踱步。
周芷若望着这姑侄俩,一言不发,眼里倒映着帐中火堪的光芒。赵敏已经为君十五年了,也就是说在这十五年里,胆敢拒绝她的人不超过三个,敢得罪她的人,恐怕只有她周芷若。所以周芷若理解她的暴躁,心疼她的焦虑,甚至盼着衡兰能答应。哪怕是一夜呢?又不会掉块肉。
可是你知道,对于你们这样的人来说,还不如掉块肉呢!
周芷若心里的小人又开始嘀咕了,说着最真实的话,让她心头一紧,闭上了眼睛,却听见那犟驴似的孩子又出言不逊了,这一次,怕是真要挨鞭子了。
“您怎么不凑合一夜?”
“你说什么?”
“我说,您怎么不和男人过夜?您还能生的时候,为何不那么做?”
周芷若抢在鞭子落下前,以半神的身法抓住了鞭梢,整个人也挡在了衡兰的身前,为这孩子抵挡着天下之主的怒火。“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赵敏试图抢回自己的鞭子,但结果却是鞭子很轻易地便被周芷若从手腕上扯了下来,扔到了帐篷的一角。“芷若,你让开!让开!”赵敏的仁君气度开始片片剥落,露出了昔日那个娇生惯养,偏要勉强的郡主。
“我的意思是。您既然不能,那应该也能理解我为何不能。”
纳克娅依然规规矩矩地跪在那里,嘴上的话也称得上谦恭,却字字都如锋利的刀子,割着至高统治者的脸面。“郡主先回去休息吧。”周芷若的声音还是那么有条不紊,如果只闻其声,大概以为她正在炕上打坐,而不是张开双臂,像母鸡护崽一样,极力阻止面前暴怒的狼越过自己,把身后的小鸡撕碎。
“是,臣告退!”
衡兰郡主站了起来,因为跪得太久还有点僵硬,有些一瘸一拐,但还是称得上利索。直到退出了王帐,她才露出了怯意,开始拍打小腿,顺带擦掉额上吓出的冷汗。
“她既然,既然不愿。那就留在这里吧,留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那你特穆尔家的皇位?”
“烂了,丢了,还给孛尔支斤家,都不会给她!”
赵敏的怒火又上来了,方才周芷若又是输真气,又是推拿按摩,最后献上自己所付出的一切又要付诸东流了。她叹了口气,又往那人的怀里蜷了一点,闻到她身上防蚊油的味道,突然灵光一闪。这防蚊油的研制者名叫王清仁,是个医士,隶属于都暗卫指挥使殷离,这次西巡也是随行医官之一。
“你记不记得,那个王清仁。”
“谁?”
“就是艾元英说他:‘教人于胬骼中,杀人场上学医道矣’。湖广行省医院通判也说此乃不仁狂徒的那个王清仁。”
赵敏用指节碰了碰自己的额头,终于从记忆的碎片里找到了周芷若提起的这个人。他出身乡野,因为艺术精湛,入选湖广行省医院成为医官。后因收集死尸用于解剖,还说上古医书对于五脏六腑所绘形图与实物全然不合,最终导致了业内人士的围攻,将他弹劾到了中书总医院。掌医使艾元英也曾在御前说过他的事迹,对他颇有微词,但是因为刘基的谏言,自己最终饶了他一命,调他去了暗卫殷离那里,两个怪人一起解剖死尸,一为杀人,一为救人,倒也出乎意料地志趣相和。
“他怎么了?等等!你的意思是?”
赵敏想起了什么,翻过身来,看着周芷若在火光中若隐若现的脸庞。“纳克娅既然不愿让男子入帷,那么大可以试试那个方法。”周芷若在赵敏耳边轻声道,在被衾下的手轻轻搂住了她的腰,捏了捏上面的痒痒肉。赵敏则依然处在回忆和思索中,没顾得上回应,任由她攀了上来,为所欲为。
当年她们曾私下里召见过这位不仁狂徒,不出意料的是,那人出言古怪,疯疯癫癫,大半的话她们都听不明白。而其中听明白的那一小块,却又是难以启齿,思之只觉鸡皮疙瘩掉一地。然而现在,面对着后继无人这个难题,他倒是给她们提供了一线曙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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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会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