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教处里,气氛异常压抑,周围的气压仿佛将这宽敞的空间浓缩成一坨铁疙瘩,众人挤压在一排,神色各异。
或是低头不语,或是紧张地交换眼神,又或是眉头紧锁,忧虑地瞧着自班学生。
如公开处刑般,那段视频正在办公桌上的笔记本电脑里播放着,里边的谩骂声一步一步,填充进每个角落,显得办公室里更加拥挤了。
视频播完,政教主任“砰”地合上笔记本,倚到靠背上:“谢帆,黄语,你俩解释一下吧。”
她的脸上没有过多表情,也听不出任何语气,但那份威严足以让人心生敬畏,被点名的两人只能沉默不语,双手攥得手心都能滴出血来。
主任可没耐心等,转眼就一个拍桌,“听不懂话吗?让你们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两人吓得一哆嗦,依旧垂着头不作声。
片刻,黄语闭眼咬咬唇,打算豁出去了。
“老师……是谢帆让我去的,我没想欺负她……”她声音颤抖,接着猛地抬头,指向已经关上的电脑屏幕,“你看!都是谢帆在说,而且还是她动的手,我什么都没有做老师!”
谢帆难以置信地瞪着黄语,竟敢背叛我?这里里外外不就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吗?
黄语感受到她的目光,不敢与她对视,微微往身侧的班主任旁边缩了缩。
只听主任一声怒吼:“所以就来糊弄我是吗!”
“胆子挺肥啊,你说是吧?张老师。”她冷笑道。
突然被cue到的谢帆班主任愁眉不展,鬼晓得她只是一个牛马打工人却摊上这种学生,真是倒八辈子大霉了!
未等她说些什么,主任便累了似的摘下眼镜,语调平淡:“打电话叫她们家长过来。”而后忽地提高语气,“班主任管不了,我就不信连她们家长都管不了!”
主任一声令下后,各班班主任都忙不迭地掏出手机,跑到门外打起电话。
江礼然心头一紧,指节轻轻碰了碰裴元序的手指,裴元序看她一眼,抿着嘴摇摇头,心中并不意外——她可等着的呢。
看着其她班的班主任都回到办公室,自己班的却还在门外,江礼然内心无比煎熬,她一会瞄瞄门外,一会瞄瞄政教主任。
眼见主任背着手沿办公桌转悠了一圈,最后坐到原位静静用杯盖磨着杯缘,喝起了那杯刚沏好的茶,班主任也还是没回来,江礼然顿时不知是苦是福。
母亲不该这样对自己不闻不问的,至少以前,她会第一时间前来关心自己,尽管有时会被责怪。
班主任那边何尝不煎熬,门外的冷风似乎化成了滚滚热浪,电话拨去四五次,始终都是没接听就直接挂断了。
顶着一丝烦躁与万般无奈,在一次次冰冷的机械女音中,终于响起不一样的嗡声。
对面稀里哗啦地,传来一阵洗麻将的声音,江妈妈慢悠悠地开口:“谁?一直打电话干嘛?”
显然,她压根没看手机号码的备注。
班主任略微迟疑了下,“你好,请问是江礼然妈妈对吗?我是她们班主任。”
只得听这句,江妈妈立马将夹在肩颈的手机握在手里:“诶是,老师你说。”
“江妈妈,江礼然在学校跟同学起了些冲突,把人打伤了,麻烦你到学校来一趟好吗?”班主任耐心地解释。
闻言,江妈妈狠狠地把手间的麻将砸了出去,但又意识到些什么,怔了怔,稍稍平复了下心情。
“不好意思啊老师,我家孩子就是不让人省心,你看看,我好不容易把她送到学校,还要给我捅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给你添麻烦了老师。”她说得很小声,似乎怕自己在周围人身边挂不住脸。
“现在忙,我走不开,我明天再过去可以吗?”江妈妈满面羞愧地补充。
班主任挤出个苦涩的笑脸,扶额继续坚持:“江礼然妈妈,这个事影响恶劣,你能来还是尽量先来一下吧。”
“害呀!主要是我现在……”江妈妈抬眼望向对面的人,一束束匪夷所思的眼神尽数趋向她,她几乎是无可奈何地喊道,“真的抽不开空!”
班主任彻底没茬了,人家都这么说了,自然是劝不了一星半点儿了。
“能理解能理解,那你明天尽早来一趟,也好跟你沟通。”
“好好好,真是不好意思啊老师,难为你费心了。”江妈妈得救了似的,说完便立即挂断了电话,留班主任在风中举着手机叹息不止。
不多时,除了江妈妈,其她人的父母都陆续来到了学校。
裴元序的父母甚至推掉了晚上的会议,慌慌张张地驾车过来,一进来就抱住女儿,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那般。
半晌,裴妈妈心疼地捧起裴元序的脸,紧紧盯着:“宝贝还痛不痛啊?要不要我们带你去医院看看?”
“不用了妈咪,刚刚用毛巾敷了一下,现在已经不疼了。”裴元序低下头,极力地控制自己不要落泪,但面对父母的关心,她的泪水早已在眼眶里打转。
裴父窥见女儿那摇摇欲坠的泪珠,平时一向温和的他火气一下子窜了上来。
他挺直身板,对着刚到场的谢母黄母厉声呵斥道:“你们就是这样教育孩子的吗!在学校里欺负同学?”
黄母面对身前衣着考究的夫妻二人,汗颜无地,揪着黄语衣服的肩线连连致歉。
可一旁的谢母同样不甘示弱,昂头挺胸地大喊:“如果不是你女儿弄坏了我家小帆的钢笔,事情至于闹成这种地步吗!你看看她的嘴巴,都被那女生打成什么样了!”
说着,谢母猛然伸出手,准备去拉扯江礼然的衣袖。
裴妈妈见状立马挡在江礼然身前,甩开了谢母的手,“你说就说,动孩子干什么?”
“又不是你的孩子,你急什么?”谢母架起双手,翻起白眼嘲讽着,“看她父母也没来吧?也难怪,没有爹妈要的孩子教养就是差!”
一听此话,江礼然眼中燃起大火,她咬紧牙关,身侧的双手已然捏成拳头,指甲都嵌进手心里。
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她真想再重重地打上一拳!
裴元序察觉到了江礼然的情绪变化,蓦然握住她的手,轻轻掰开她紧握着的手指,慢慢松开那拳头。
因这一举动,江礼然心中的怒气如同裹上一层防火干粉,逐渐消散。
霎时,肩膀被香气逼人的温暖包围住,裴妈妈死死护住江礼然,仿佛此刻她就是她的监护人。
“有话直说,你攻击孩子干什么?我看你们才是没有教养的那一家。”
谢母不屑地打量着裴妈妈,瞧她披着件并无任何品牌标识的外套,嘲弄地笑一声,“嘁,穷人还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
有眼无珠和轻视贫贱,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极致。
裴妈妈没心思跟此类傲慢无礼的人争执这些,扭头朝向江礼然,平和地说着:“不理她们,你俩先到外面去,把饭吃了,这里我们来解决昂。”
她的手轻搭在江礼然的肩上,江礼然望着她的脸,神情如同自己儿时窝在母亲怀里那般温柔,恍然间在这孤立无援的状况下,自己似也找到了靠山。
江礼然愣着缓缓点头,随后裴元序忽地抓紧她的手腕,带着她不急不躁地出了办公室。
“你俩都先出去站着吧。”政教主任朝谢帆和黄语扬扬下巴,示意了下。
两人各望一眼自己的母亲,见她们没有阻拦,便慢吞吞地拖着鞋底走了。
这下没了孩子在场,办公室猝然变得像早高峰的菜市场,各式人声几啦哇啦地纠缠在一起,你一嘴我一嘴,烂菜叶似的丢在地上。
越说,谢母的脸色就越发红涨,她才不信自己的孩子有多坏。
要怪就怪那小丫头片子踩坏了她心肝宝贝的钢笔,要怪就怪学校设置的课间时长太短,要怪就怪政教主任没有提前问清楚事情的经过。
害得她的乖女儿白白废了一只钢笔不说,还因此受了伤,又被主任叫到办公室里来欺负,来质问。
反正,所有人都有错,她女儿可没有。
政教主任一开头还规劝谢母在家多管教管教孩子,不要养成撒谎的坏习惯,但在意识到这位家长压根没法沟通时,她只好瘪着嘴站在一旁,等她们闹个够。
她真是后悔打电话让家长来了,原本骂几句学生就过去的事,这下好了,办公室变成各位家长的战场了,真是一点都不懂得尊师重教。
彼时争吵声还在继续,大多是谢母尖锐的叫嚣声,好像她和她的女儿才是那个受害者,全然听不进旁人的任何一句话,只不停地嚷嚷。
尽管面对这样无理取闹的家长,裴父也尽量控制着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趁着谢母歇气不再输出的空挡,把事情一一理清楚。
“这位家长,想来你一直没有搞懂一件事,我女儿是不小心踩到笔的,跟你孩子道歉的同时也答应要赔偿损失了。是你孩子不依不饶,打着让政教主任处理的名号把我女儿带到偏僻的地方欺负,意图扩大事态,惹事是非!”
“从始至终我女儿都没有对你孩子怎么样吧?礼然也是出于保护朋友,冲动之下才打伤了你的孩子。人家父母不在场,你满嘴那么恶毒地去攻击一个孩子,安的什么心?你们要医药费,我可以马上转给你们,但我一定会让学校严处你家孩子,除了停课处理还必须在学校公开道歉!”
谢母本想反驳些什么,但听到要求学校停课处理,赶忙闭上了微张着的嘴。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可不能因为这个断送自己孩子的前途。
谢帆的班主任看情况不对,连忙跑到裴父跟前护犊子。
“裴元序爸爸,同学之间有点小矛盾很正常的。现在临近高考,闹到停课这步就不太好了,她们都还是孩子,而且动手的也不只是我们班谢帆。我一定会让谢帆和黄语她俩给裴元序同学道歉的,各罚一千字的检讨。”
闻言,裴父气愤到了极点,脸色忽地铁青,猛力拍桌:“你现在跟我说觉得不太好了,作为班主任,你是怎么管理你们班学生的?这件事我们不会就这么算了的,必须写两千字的检讨,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给我们家元序道歉!小小年纪不学好,在学校欺负同学?”
为了不上升事件的严重性,谢帆班主任无言,悄悄瞄了一眼沉默已久的政教主任。
只见主任终于站了出来,见缝插针地走到人群中间,口吻状似和气:“各位家长先冷静一下,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让你们来呢,就是为了好好解决一下这个事。”
“目前距离高考时间也不多了,高考不只是孩子一个人的奋斗,家长们也是该努力一下,多辛苦一点,管管孩子。在校讲究的就是一个德育体美劳全面发展,像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我作为政教主任,我也有责任。”
“干脆这样,我们给谢帆一个留校察看的处分,黄语记大过,这事也就翻篇了。”
政教主任这番话明显就是来打发人的,她也不想在高考前把事情搞大,败坏学校的名声。谢母管不住她孩子,她还不想管了。
况且,她早已承受不住谢母那叽喳喊叫的声音了,早点让这群家长回去,就能早点享受宁静的夜晚。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成年人,用膝盖想都知道她口中的“留校察看”“记大过”形同虚设,重点不过是下驱逐令罢了。
这边黄母感激地应好,那边谢母扬眉吐气地斜睨着裴元序父母,拉着自己的挎包肩带。
裴元序的父母简直要被这群人气得快发疯,夫妻俩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仿佛已经知晓对方的内心想法。
裴妈妈回头盯着政教主任,直截了当地道:“既然连主任也拿不定主意的话,那我们只能去找李校长沟通了。”
话音刚落,政教主任有些慌了,倏地皱起眉,数往知来。
夫妻俩能这么决然地摆出李校长这位大台,想必是跟其有着某层关系。
李校长这人平生最痛恨的就是校园欺凌,眼下政教主任离晋升副校长也需得她拉上一把。
倘若让李校长得知自己这般敷衍了事,不就侧面证明自己工作能力不行吗?哪能让这件小事坏了自己的升职?
权衡利弊之后,主任舔舔嘴唇,一改之前的态度:“裴元序家长,这件事我们学校也很重视,你们也知道的,我们学校绝不容许学生之间有霸凌行为,这件事学校会着重处理,尽量做到公平公正。”
“所以是什么意思?是要让我家小帆停课吗!”谢母脸色骤降,下巴都绷成尖,“那个女生她也打了我们家孩子呀,那她呢?!”
现在情况完全脱离了谢母的想象,她以为学校遇到这种事都会平事息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她急得团团转,差点把整个办公室给掀了。
又被她吵到的政教主任脸拧成一团,把双手背在身后,磨蹭地说着:“谢帆妈妈,你不要激动,毕竟谢帆她先动了手,至于江礼然的事情,还要等她父母来了再说。”
“今天就先这样嘛,你把谢帆带回去,写一份两千字的检讨,明天交到我办公室,一周后返校。”
“老师,你这就很不公平了吧,凭什么只让我家小帆受罚?!”
“谢帆家长,都说了不要激动。你家孩子这算校园霸凌,成绩再有多好上大学人家都不一定要。”主任不耐地瞥了谢母一眼。
“只是让她回去反省一下,又不是让她退学,要不是离高考只剩一个月了,这种孩子我们学校是一律不收的,麻烦你讲一点道理好吗。”
谢母自知理亏,先前嚣张的烈焰灭了下去,瞬间哑口无言。从裴父那里拿了两万块赔偿后,她不情不愿地揪着门外的谢帆走了。
待其她人离开办公室,裴元序的父母继续留在政教处,说要和政教主任聊聊江礼然的事。
…………
裴元序和江礼然饱餐一顿后,两人便靠着走廊围栏吹风闲聊,不一会,就见裴元序的父母满面春风地从政教处里走了出来,径直来到两人身前。
裴父轻轻拍了拍江礼然的肩,笑容温煦:“礼然,你的事叔叔已经帮你去沟通过了,你这算是见义勇为,学校可能会象征性地给你个处分,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医药费已经赔过了,你不用担心,安心上课就好了。”
“谢谢叔叔阿姨,麻烦你们了。”江礼然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又问:“医药费赔了多少啊?我到时候还给你们。”
裴父笑着摇头:“不用,不麻烦的。毕竟你是为了保护元序。应该是叔叔阿姨谢谢你才对。”
江礼然哪能接受这样的好意,坚决地道:“不行,这个钱还是得还的……”
话音未完,裴元序立马勾住江礼然的手,打断了她,“都说了你是为了我啊,那个钱本来就不该你赔,你就接受了嘛~”
她撒娇似的摇晃着江礼然的臂弯,开始跟着父母一起苦口婆心地劝解江礼然。
最终,在各方的软磨硬泡下,江礼然才欣然接受,可一想到裴元序无故挨了那一巴掌,内心依然有些自责。
如道歉那般,她垂下头,深深叹气:“也是怪我,我要是早点去找元序就好了,这样她就不会被欺负了……”
裴妈妈看她情绪不高,抚摸着她的头:“没关系的,现在事情都已经解决了。而且你不是也帮了圆圆吗?不要总是把事怪在自己头上,要不是你及时出现了,也不知道圆圆会被欺负成什么样。”
看江礼然还保持着那副样子,她继续说着:“不要管刚才那些人说的话,礼然你是个好孩子,我们大家都很喜欢你的,其她人的恶意并不重要。”
江礼然思考片刻,乖巧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阿姨。”
“好了,礼然,你和圆圆快回去上晚自习吧。”裴妈妈扶着两人的肩,语气轻松。
回到教室,江礼然的心情豁然开朗,仿佛身上的负担全被卸下了一般。而裴元序正轻支着下巴,漠然地望向窗外。
夜深风高,窗外树枝晃晃荡荡,计划不止于此。
悄然间,她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