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为什么会这样?”何喻之关上门,问道。
“这只能说明你的姑姑和叔叔都没有继承到致病基因,甚至它的来源可能是你奶奶。但别太担心,”白修辰道,“他们的数据仍然可以帮我缩小修饰基因的范围,最终肯定对治疗有积极的作用。”
何喻之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即拉开床头柜抽屉,将父亲的徽章收入其中。
***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白修辰打印了一批新的纳米机器人,用以遏制新发现的修饰基因。他将这批机器人注射进入何喻之体内。
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在这期间,何喻之又写了一首新歌。这次的主题是谎言与牺牲。
在一个平常的周三,何喻之睁开双眼,望见明媚的日光穿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亮了他视野中的每一个角落。
黑洞不见了。
他惊喜地爬了起来,小心地挪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张望。
各色浮空车在钢铁丛林间穿梭,倒映在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上,虚实相交,令他感到些许炫目。
好久没有这样欣赏过眼前的城市了。
白修辰翻了个身,道:“你醒了。”
何喻之笑着转向他:“猜我看见了什么?”
白修辰也坐了起来,挪到他身边,拨开窗帘向外望去。“天气不错。”他不经意地评论道,“所以我错过了什么吗?”
“你什么也没错过,”何喻之道,“错过的人是我。不过,现在我又能看到了——完整的蓝天,完整的城市,还有——”
他转过来,郑重地注视着白修辰的双眼:“还有完整的你。”
何喻之凑近面前的智械,环住对方,将脸庞埋入他温暖的颈窝。
白修辰也紧紧地拥住了他。“你的视力……”他低声道。
“嗯,”何喻之点了点头,泪水顺着脸庞淌下,“这个世界终于又完整了。”
***
几日后,何喻之在一次惯例的行走试验中,发现自己终于可以扶墙站立了。
又过了几日,在周日的清晨,他发现自己可以扶墙行走了。
这一天他等得太久,等到梦中的他都不再行走与奔跑。这种感受变得如此陌生,却又如此梦幻般美妙。
他试着放开墙壁,婴儿学步般站立、行走。这仍旧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但他做到了——一步、两步,他一共走了五步才跌坐回床上。
虽然是短短的五步,但他感到自己仿佛夺得了世界冠军,抑或是成为了登录火星的第一人。他欢呼着,并在心中雀跃着。
白修辰走了过来,像一个骄傲的教练员,亦如一名欣慰的艺术家。他挑起何喻之的下巴,在交汇的视线中,吻了上去。
许久后才分离。
白修辰在何喻之身旁坐下。
“如果可以联系到其他的病人就好了,”何喻之道,“如果大家都可以被治好——”
“先别管别人,”白修辰打断他道,“我的首要目标是让你回到半年以前的状态,而我现在还没有成功。”
“别太苛责自己了,”何喻之安慰他道,“我已经足够幸运了。”
雪花过来蹭着他的膝头。
半晌,何喻之转过头来望向白修辰:“你想不想出一次门?”
***
白修辰自然是想的,但他们必须做好风险预案,并选取合适的时间与地点。
确定下来之后,何喻之为白修辰制作了柠檬曲奇。这次他完全没有放糖,并添加了四倍于菜谱的柠檬汁。
“怎么样?”何喻之望着认真品鉴的白修辰问道,“这次你应该满意了吧?”
白修辰停下了咀嚼的动作:“这算什么问题?上次的明明也很好吃。不过——”
他又品了几口,道:“确实,这才是我想象中的味道。”
何喻之笑着摇了摇头。
明明是体现出“异”的细节,却并未深化两者间的距离。何喻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感觉。他发现自己不再那么执着于证明白修辰的人性了,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会影响他对对方的感情。
这天,他选择了滨江公园作为弹唱的舞台。他靠着一棵树,首次演唱了新写的两首曲子。
粉丝和路人们跟着节奏一起拍手、欢呼,陪他一起庆祝着新生。
何喻之很快乐,但与此同时,他也觉得时间过得异常漫长。他望着夕阳将天空染成赤色,又逐渐消失在远处的高楼之后。
华灯初上。
他终于等来了夜晚。
***
半夜两点,何喻之与白修辰乘坐电梯来到了25层天台。
城市正在悄然陷入沉眠。温和的夜风中,灯火阑珊。
白修辰走向天台边缘,握紧栏杆,深呼吸着,仿佛每一颗空气粒子都是自由的馈赠。
何喻之在一处排风管道旁停下。他小心地扶着管道,走到与白修辰并列的地方。
“太可惜了,只能晚上来陪你看。”何喻之道。
“你不觉得凌晨两点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时刻吗?”白修辰仰望着城市,问道。
“我不同意,”何喻之道,“别忘了,人类可是需要睡眠的。”
白修辰笑着问道:“那你最喜欢哪个时刻?”
何喻之低下头去,望着人烟稀少的街道,陷入了沉思。
许久过后,他答道:“醒来的时刻。”
每天睁开双眼的刹那,首先映入何喻之眼帘的即是白修辰的睡颜。在隐约的日光中,智械的面庞会被描上一层金边。他的躯体随着呼吸而起伏,彰显出一种错乱而真实的生命力。
这样的生命力,于何喻之本人而言,也是一种关于此在的提醒。
远处建筑顶部的投光灯扫到了二人站立的地方。
白修辰向何喻之伸出一只手,邀请道:“跳舞吗?”
何喻之犹豫地望着对方:“但是,我……”
他今天才刚刚站起来。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舞伴。
白修辰却牵起他的左手,道:“没事。我会按照你的节奏来跳。”
***
前进,后退,旋转。虽然笨拙而徐缓,但过程令人迷醉。他们在呼吸与心跳的伴奏中,追逐着光影。
他们亲吻着落回水泥台面上。
何喻之坐在白修辰腿上。他闭着眼,看见霓虹隔着眼睑绘出朦胧的色块,感受到自己被对方的气味所笼罩。
白修辰摘下他的眼镜,放在一旁。
何喻之睁开眼,注视着面前的人型智械。在灯光的投射下,对方看起来完美却虚幻。
莫名的恐惧俘获了他。何喻之伸出手去,紧紧地抱住了白修辰。
就在这时,他却捕捉到了某种异样的触感。
他在白修辰背后摸索着,确定了这种触感有基于现实的来源。
是纤维。
何喻之惊得一顿。
白修辰背后正在萌发出大量的纳米细丝。这次没有机械肢体,因此也没有血液。
可何喻之依然担忧不已。
“你在做什么?”他问道。
白修辰只是笑着,任由那纤维如羽毛般地生发出来,形成了……一团雾。一朵云。一对翅膀。一个茧。
他们被包裹在茧里,与外界隔绝,只剩下灯光朦胧的投影。
白修辰握紧了何喻之的双手。
“你不会痛吗?”何喻之问道。
白修辰耸了耸肩:“不会。”
“那你之前治疗我的时候,为什么不这样做?”何喻之又问。
“因为只有放出完整的肢体才能进行精准的操控。”白修辰答道,“不过……”
“不过什么?”何喻之狐疑地问道。
“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可以进行一定精度的操作,”白修辰解释道,“但我需要你的许可。”
“什么意思?”何喻之更紧张了。他甚至开始担心白修辰会听见他的心跳。
他感到脖颈后方似是有绒毛在摇曳。
白修辰低语道:“你允许我……进入你的潜意识吗?”
***
一道白光闪过。何喻之的身体一振,世界随之破碎并重组。
“原来这就是你想带我来的地方。”白修辰不经意地说道。
何喻之自己都还没弄清楚状况。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黑箱剧场里。这里空无一物,也没有任何观众。
聚光灯下,只有他和白修辰手牵手,并肩而立。
“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何喻之纳闷地转向白修辰。
“我还想问你呢,”白修辰眉眼含笑,“你为什么想来这里?”
潜意识……剧场。
空间。
两个人的空间。
“原来如此。”白修辰道。
“什……什么?”何喻之慌张地问道。
“我听见了你的思绪。”白修辰道。
“你在我的大脑里?”何喻之终于明白过来,“可这样,我不就没有**了。”
“我只会听见你想让我听见的东西。其他感官也是同理。”
是这样的吗?
何喻之依旧觉得很不习惯。毕竟,人类对自己的潜意识毫无管辖权。
声音。
两个人的声音。
何喻之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他松开白修辰的手,转过身去,发现空间里赫然立着一个透明的屋子。
白修辰的隔音间。
“这是我想到的?”何喻之诧异地问道。
“没错,”白修辰道,“不过,或许不能排除我对你的影响。毕竟这种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做。”
语毕,他向隔音间走去。
何喻之跟了上去,惊讶地发现双腿不再僵硬沉重。他居然能像健康时一样行走了。
他向前狂奔起来——
狂奔、跳跃、欢呼。
那感觉无与伦比的美妙,却也如泡沫般易碎。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仿佛堕入了一个染缸,在狂喜中沾染上了难以抗拒的酸涩。
但他决定不被情绪左右——他定了定神,决定要珍重眼前快乐的时光。
他回过身去,重新拾起白修辰的手:“我们应该在这里跳舞。”
“或者,在隔音间里面。”白修辰推开了透明的门。
何喻之跟上前去,踏上了柔软的白色地毯。
潜意识扭曲了空间,使得隔音间比现实中要宽敞许多,其中的物品也变丰富了。何喻之甚至看见了自己的烤箱和头显。
他拾起那片熟悉的白纱,眼看着它幻化成为十三颗铃,接着是一个空酒杯,最后固定成为白修辰的手。
他们再次舞蹈起来,这次不再简约而生涩。
喘息间,他们靠向透明的墙壁。白修辰的手正在他的面颊上摩挲。
白修辰的指尖正拨弄着他衬衫的纽扣。
“你猜他们会听见什么?”人型智械的嘴角略微勾起。
何喻之按紧了胸口的那只手,生怕它下一秒就会去往什么不可控的方向。
“可是这里没有‘他们’。”何喻之道。
“哦?真的吗?”白修辰问道。
何喻之慌张地向外望去,分明看见了无数闪烁的光点。
他定睛一看,发现那些根本就不是什么观众,而是一个个别无二致的隔音间,里面站着同样淡定的白修辰与同样惊慌的自己。
一时间,他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演员还是观众;他对自己的身份感到了深切的迷惘。
而白修辰却挥了挥手,随即隔音间外的帘子被哗地拉上。
“你说得对,这里不应该有他们。”白修辰道,声音中透着鲜明的占有欲。
下一秒,何喻之被牵着转了半圈。智械从背后拥住了他,并将他的右手按在玻璃上,十指相扣。
不属于他的心跳与气息令他乱了阵脚。他不敢盯着自己的倒影,于是回过头去,在雪白的地毯上,望见了一摊凌乱的衣物。
“等等,这是……”他不敢把话补全。
“你真实的感受。”白修辰道。
何喻之捕捉到了温度。
他和他的温度。
还有智械的左手。它果然在向下游移,去向他害怕的地方。
“那你呢?”何喻之缩瑟了一下,“你能感受到吗?”
“当然,”白修辰坏笑道,“只要你愿意……我就能感受得到。”
***
何喻之融化在了那个梦境般的空间里。
他与他融成了一体。
眼看着那茧逐渐褪去,何喻之反而察觉到了强烈的不兼容感。他不想返回这个该死的世界。他想跑,想跳,想疯狂地触碰。
他想要活着,想要和他的人型智械一起存在下去。
茧化为了翅膀,又化为了云雾。它们反射着霓虹,闪烁着,最终消逝在他的视野里。
他再次抱紧了白修辰。
“该回家了,”白修辰温柔地说道,“该履行人类的义务了。”
他的意思是睡眠。
于是,何喻之扶着轮椅站了起来。
“我想试试推着它回去。”何喻之提议道。也许这样能起到复健的作用,他心想。
白修辰点了点头。
二人回到电梯里,回到了9楼。
电梯门打开。何喻之率先推着轮椅来到走廊上。他注意到不远处有两个黑色的背影。其中一人转过身来,胸口上的鹰头徽章反射出电梯的灯光。
——那分明是战略信息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