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客满,却全无夏日热气。江铎循着凉意四下张望,见到茶桌之间几口盛冰的瓦缸。
“线索?”谢杉端起茶盏,“什么事的线索需要在这里找,可否说来听听?”
“哈哈,其实我在做一个侦探实验。”陶有为严肃的神情维持不过三秒,此刻眉飞色舞地讲起她的初衷,“你看不看报上连载的侦探小说?好多大侦探都要乔装打扮一番,混进人多嘴杂的场所,往往能得到重要信息。”
她顿了顿,叹道,“可惜啊,整个下午我在这里灌了一肚子茶水,也没捕捉到什么趣闻。”
“你面生,打扮得跟这里客人又格格不入,”江铎指出,“她们当然不会把你看作自己人。”
“只是漫无目的地听么?”谢杉微笑道,“五彩的小鱼流过眼前,你却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颜色,最后网不住鱼,再正常不过了。”
陶有为拿一双灵活的眼睛看看谢杉,再看看江铎,当即拍桌道:“你俩也太适合做侦探了!”她兴奋地探身向前,“到时候我们成立一个侦探社,如何?”
“陶女士,招人可不是这么招的。”谢杉以指节叩叩桌面,“你这句话对我们一点诱惑也没有;动机也非常可疑,哪有萍水相逢、互不了解,便拉人查案子的呢?”
“那就先互相了解一阵嘛。”陶有为站起身,“就这么说定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她放下这句话,便一阵风似的消失在人丛里,只留下茶钱和面面相觑的两人。
“陶督办的女儿。”
“陶小一失踪案。”
两人同一时间开口,短短的几个字迅速淹没在唱词与人声里,只在彼此的脸上激起一点波痕。
“教你狐朋狗党相交游,满口圣贤尽纰谬,自古纲常压女子,悌爱只为丈夫谋,恨不剥,这禽兽。”
“失踪?我看是死透了。”谢杉向后靠上椅背,“挺好啊,还为她省了亲自解决的力气,费心查这个做什么?”
“傲骨天生就,怎同牛马偶?不空自忧愁,不盼你宽宥,待我磨金枪,砺宝剑,杀你个身首异处血徒流!”
“也许她格外为哥哥痛心呢。”江铎嘲讽地勾起唇角,“不过她来这里做什么?难不成……”
“铛!”一声锣响激起千层滔浪,透过欢呼的臂膀和挥舞的手绢,只能望见那人盈盈一拜便退出舞台。早有个小伙计捧着箩筐在各桌之间绕来绕去,“各位看官姥姥,这《狮吼记》若还听得满意,身上要是带着方便富裕的,还望赏我们一钱半子儿,可别让这活儿在这儿绝了根!”
江铎偷眼看过别人赏钱数目,用铜板拢出一个大致的价格留在桌上,起身向门外走去。谢杉专程向筐内投过银钱,才回身来寻她,刚出门便低声道:“我记住她长什么样儿了。”
“白振芳?”江铎问,“陶小一又不干咱们事,你记她长相有什么用?”
谢杉不说话,漆黑的眼睛弯成两道深潭。
半个月前的胡思乱想猛地跳出来狠狠敲中她头脑。江铎一时如芒在背,“谢杉——”
“别紧张,”轻松的语调一下搅散了那点危险的气息,谢杉笑着拍拍她肩膀,“咱俩,尤其是我,都是善良正直的守法公民,对不对?”
“但愿如此。”江铎冷笑一声。
这场奇遇倒很真切地暂时压下她的烦恼;几日内谢杉也老老实实地陪她在琉璃厂的书铺之间,一站便是几个时辰。等愁云再度占据上风,已到放榜前夜。
江铎睁着眼睛在黑暗中躺了许久,终究在天明之前沉不住气,穿好衣服便溜下床铺。她不敢到学校门口待着,于是直奔报社,同几十个报童分享温暖的清晨。
五花八门的消息压缩成几张薄纸,又成千上万地由机器口中吐出;她以几个铜板换来尚温热的一份,颤抖着双手准确地翻到录取通知的一页,从一百多个密密麻麻的人名最底端向上搜寻。
读到一半时“陶有为”三字便映入眼帘;再向上,接近顶端的位置,她看到谢杉的名字。江铎不敢再读下去。她啪地合上报纸,又慢慢展开。
“没听说咱这有姓江的官儿啊。”旁边一人疑道。
“瞎,外地人考个榜首又不稀奇。”另一人笑她少见多怪,“读书人的事咱们甭操心。”她往上提了提菜篮子,正要挪步,却见挡路的后生不但不动,还愣愣地挂着一个笑容,关照道:“姑娘,怎么啦?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哈哈,白面降价了,我,我高兴。”江铎险些说不利索话,“挡着您路啦?对不住!”
谢杉已经洗漱停当,坐在同公寓一院之隔的茶馆前厅吃早餐。舀过最后一勺豆腐脑,才有人匆匆拉开她面前的椅子坐下。
“这下满意了?”她将一屉烧卖向对面推一推。“这个做得不错,和家里味道有得一比。”
江铎夹起一个烧卖又放下,眼睛亮得像夏夜星辰,“我是榜首!”
“说明那帮教授的眼睛还不瞎。”谢杉并不惊异,“快吃饭吧,我知道你一夜没睡觉,榜首可不敢报道当天昏倒在地上。”
江铎仍忍不住讲话,“想不到教授没觉得我口语很差。也想不到每一门都考得这样好。还有,谢杉,你代数、几何和选考的物理全是满分。真厉害!”
谢杉闻言取过报纸瞟一眼,“不然我要脖子以上这颗东西有什么用?”她放下报纸笑一笑,“真没见你这么快活过,这才算有点人味儿呢。”
“私下里激动够了,才好明面上装相哪。”江铎拿起筷子。不多时她便吃完早饭,随即敛容正色道,“我收拾证件行李,你去叫一辆车吧,赶早安顿,以免节外生枝。”
“得,”谢杉自言自语,“方才那必是幻觉。”
江铎取出证件交给接引处的校工。对方将两张纸片来回看过,一拍脑袋道,“你们两个我省得!陶督办专遣人安顿过,点名要你们同陶有为一个宿舍!二位且随我来。”
“我只是随口应付……”谢杉震撼地默了半晌,方道,“她对’招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江铎更忧心些,“我们初来乍到,便稀里糊涂地惹了人家?”
“那不至于,”谢杉叹口气,“她这类人我见过,财大气粗,不把安排几个同学当回事儿。觉着合眼缘,便要和你待在一处,倒没有旁的意思。”
也罢,有个刚丢了哥哥的“大侦探”盯着,总能叫你更老实些。江铎一言不发地研究起课表,试图将铅字与墨线之间的空白分配给她的旁听计划。
“谢杉!江铎!嘿,我就知道是你们两个!”陶有为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踮起脚一边一个搭上她俩的肩膀,“怎样,我有诚意没有?这下能答应我不能?”
自己的姓名被她这样一喊,江铎感到旁人的视线纷纷向这头转来。“您这诚意厚得我俩简直受不住,”她低声道,“我最怕人家看我,先回宿舍,成吗?”
“嘿!怪事!”陶有为从善如流地跟着压低了声音,又向谢杉挤眉弄眼,“您这朋友果真是过分谦虚。我要能考个榜首,恨不得把榜单扯下来贴脑门儿上,在学校里转它个三遭,再叫校长给我鞠躬行礼!”
“陶女士真性情。”谢杉没提江铎早餐时几次三番激动得拿不稳筷子的事儿,只是无奈一笑,“她就这样,没办法。我看咱们两个比较有共同话题。”
说话间已转到宿舍楼门口,上二层,左手第三间,便是她们的寝室。
门虚掩着。江铎像见了救命稻草,逃也似的闪进屋内。窗边已经坐了一个人。
“你好。是江铎吧?幸会。”她带着浅浅的微笑,伸出一只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