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门吱呀一响,江铎提了包裹走进来,见桌上笔墨散落,不由偏头诧异道:“你早便考完了?”
谢杉闲倚窗侧,端了一只白瓷碗,正用勺子随意搅弄,闻言放下碗笑道,“我还去了趟天桥市场呢。题目实在不费什么心思。”
“别的科目难不住你;至于国文卷子、英语考题,你不论它难度几何都只是一通胡扯,”江铎略不忿地放下包裹,“当然不费心思。”
“哟,”谢杉饶有兴味地慢慢踱到桌前,挑开透着香气的油纸,取了一块芝麻饼出来,“哪道题有这等本事,能叫我们江大才子犯愁?”
“不是考题,”江铎烦躁地伸手将纸张笔墨归置齐整,“我竟不晓得文学院的面试要说英文。教授没露声色,全看不出她满意与否;也不清楚别人表现怎样,想来是比我强的。”
“那你怎么要报中文的?”谢杉幸灾乐祸道,“理学院可没这么多劳什子。”
“期末考试我应付高分最轻易。”江铎以最认真严肃的语气道出最取巧投机的理由,“平时课程少,更有空档去别院偷听。”
“好你个道貌岸然的家伙。”谢杉一乐,复而轻松道,“既已考完,不提也罢。”她又拿起一块饼,“你猜我在天桥见着什么了?”
“天桥不就是些唱戏杂耍?”江铎皱眉,“前头茶馆成天地请人说文评书,也没见你有几分兴趣。戏法手彩儿的,你自己不是会做么?”
谢杉并不反驳,只无意般提起方才见闻,“不是街头那些散碎艺人。我由一间落子馆路过,见门内伙计没有雄的,往来看客也都是女人,觉得还算有点意思。”她扬一扬手中面饼,“不过腹中空寂,于是也没进门瞧瞧,全奔着午饭回来了。”
江铎明知道谢杉在卖她关子,但一来心中郁气未消,二来想到入学往后难得如此良机,便顺着她意思问道:“那咱们去瞧瞧?”
“行啊。”谢杉目的达成,得意地提起剩下的芝麻烧饼,几步跨到门前。
南城天桥比邻火车站,又设了有轨电车,素有“闹市”之名。铁皮棚子高低错落,未见得遮风挡雨,倒为艺人隔出一块舞台来。这已经能算有头有脸;更多的拿石灰就地画个白圈儿,往里一站,道一声“观众姥姥多来捧场”,便能算正式登台。
人群围成大小圆圈,这边一声“您看得欢喜,赏我个仨瓜俩枣!”那头一句“您各位瞧真了,我身上什么家伙响器都没藏!”间杂小贩叫卖杏仁豆腐、冰酥酪、酸梅汤,又和着看客欢呼怒骂,江铎只觉晕头转向,忙不迭跟上谢杉自如的背影,时不时还踩到一个花生壳儿。
正烦恼间,忽听啪一声脆响,有老人颤巍巍骂道:“你这个畜生!这猪头肉整有半斤,你竟把痰吐在上面!”
男人摸摸脸上掌印,毫无愠色,嘻皮笑脸地伸脖把右半边脸凑上去,“老太太手劲挺大,您要是不解气,再赏我这边一个?”
江铎怒上心头,握紧拳头正要说话,被不知何时转回来的谢杉按住肩膀,“我来。”
她走上前去,不怯不恼,朗声笑道:“跟老人比试力气,没皮没脸到如此程度,难怪这副尊容都当得起兔儿爷。”
男人能活得风生水起,全靠不要脸面,听了这话也并不羞臊。牠抬头见是个学生打扮的少年,更肆无忌惮,又涎皮赖脸地凑到谢杉跟前,“读书人说话就是好听,姑娘也愿赏我——”
啪!
男人跌坐在地,嘴角抽搐,终于没含住那几颗带血的牙齿。
江铎看牠情形,知道谢杉必收了力。她初到谢家时,票号还未关停,谢杉已同镖师学过七年武艺。
“莫怪我腕力弱,”谢杉把挽起的衣袖捋下来,依旧笑得和蔼,“只是怕你不能头脑清醒地体验你想要的快感。”
观众看过这一出打抱不平的戏码,都觉得自己一并出了口恶气,于是心满意足地散开,该赶车的赶车,该闲逛的闲逛。
老人将手里的肉绳子松开又攥紧,犹豫间忽然想起什么事一般,猛地转身向谢杉道,“这位大人,我没什么好报答的……”
“我就是个闲散学生。”谢杉止住她的话头,又问,“我们想到鱼嘴胡同那家落子馆瞧瞧,您老可有什么指点没有?”
“落子馆!”老人一惊,“你们全是清白后生,怎么要去那地方!”层叠皱纹后的眼珠在江铎和谢杉之间转来转去,惊疑变为泄气,“唉,老了,参不透年轻人心思。”她把本就苍老暗哑的声音压得更低,“除去不接男客,生客还需对上她们一联对子。二位是读书人,兴许能对得上,愿瞧,便去碰碰运气吧。”
谢杉斜眼瞟向江铎,后者盯着地面,假作浑然不觉。
别过老人,又拐进一条僻静巷道,江铎才缓缓开口,“她把这里当作伎院?”
“别处落子馆倒真有这类业务,”谢杉摇摇头,“这家不像。只接女客,伙计和打手也用女人。”
“不少戏院拒绝女客,”江铎寻思道,“这是给了她们一个去处,我想生意大概不错。”
“是这么个理。但是,”谢杉停下脚步,回头作出一副苦相,“现在我们进不进得去大门还难说。”
屋檐下钉着木头招牌,上书“龙泉茶社”;门前一左一右两个持刀女子,皆彪壮魁伟、膀阔腰圆。左边一个见两人徘徊许久,既不问话,也不动作,直从口中板愣愣吐出一句:“八尺素练莫若五步流血。”
这便是所谓对子了。江铎从不发愁如何对得工整精巧;她只在对方到底想听什么上犯难。
八尺素练,大约是指窦娥冤中发愿的一折;写出这上联的人,颇像是看不惯窦娥声声冤错化做利刃,到头来却指向己身。
她定一定神,开口试探道:“九寻暗水不及三夜磨锋?”
那壮妇扭身便走,想来是去找人验她的对子。只能碰碰运气,江铎想,如果人家要的是约定好的暗号,她就算再对它十个八个也于事无补。
谢杉碰一碰她,低声道:“你俩方才说的什么玩意?我怎么半句都听不懂?”
“不是课本教过的,”她也低声回,“前半戏文,后半算杂史典故。从前读书消遣,恰好都读到过。”
谢杉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门口匆匆迈出一个伙计,手拿着两块木牌向两人作揖,“贵客,贵客!两位快请进,今儿不唱鼓书,特请了白振芳来唱我们掌柜新改的《狮吼记》哩!”
江铎真正产生了几分兴趣,伸手接过刻着“龙泉”二字的木牌,见谢杉已经跨过门槛,侧过头来等她。
这是间旧时二荤铺改来的茶馆,不大,但很清幽。没有烟膏白粉的气味,也没有闹嚷喧哗的人声。馆内微暗,正中立着一道人影,光晕由此涟漪一样散开,堪堪描出四周客人的脸庞。
“且住。你自对藜杖招来,若放荡不改,该打多少?”
不少茶客回头看向两人。谢杉忙寻了一处空座,拉江铎闪进暗处。
“十下太少,该打一百!先打一下做样,教你时时记得,把那贱吊夹严实了!”
此间客人多是时兴打扮,烫发、旗袍、首饰胭脂。只一个穿了月白衬衫、靛青夏裤的少年,方才也随别人一同回头,如今人家重新听起戏,她却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这边,忽然笑容满面地招招手,又指向周围空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你自个儿三妻四妾,浪荡成性,兄弟几个羡慕不已,因尊你一句东坡先生,教你尾巴翘到天上去,如今来管我的家事!恨不青藜打杀你,老吊头!”
谢杉穿过人丛向少年走去,还未落座便听她笑语,“您二位也刚考完试吗?”她拍拍胸脯,“工学院,陶有为。”
“理学院谢杉,”她笑道,又指指刚刚挤过来的江铎,“文学院江铎。”
江铎还没从各色香水的包围中缓过气来,一听便瞪大眼睛,“不不,我只是报了这项志愿,人家要不要我还是很渺茫的事……”你们怎么敢这么自信的?
“我这位朋友哪,过度谦虚。”谢杉自如落座,取过茶壶为三人斟满,“陶女士也第一回来么?”
“是啊,”陶有为说,“我来寻找线索。”
九寻暗水: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三夜磨锋:春秋女子复仇故事,但她是为爹报仇,就不细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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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萍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