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灼热。贪凉的男学生下水潜泳,一不留神,脚下勾到什么东西。
牠低下头,正对上一双浑浊暴凸的眼睛。
马教授干瘦的脸庞胀得发紫,长长的发辫同水草缠在一起。男学生惊惧之下猛地吸进一大口水,搅起的水波从尸体脸上带走一片皮肤。
牠耗尽全身气力疯狂地爬上岸,在难耐的酷暑里发起经久不退的高烧。
“我说的话还真应验了,”赵晓宏握着钢笔,半天只在纸上留下几道毫无意义的墨迹。“不知怎么,心里硌应得慌。”
“你要是慊硌应,可让那个亲眼见到牠死相的人怎么办?”刘启澹打趣道,“谢杉讲得真没错——这事可算老天开眼咯。”
“你再提我那句话,晓宏只能硌应得更厉害。”谢杉取走赵晓宏手中的钢笔盖上盖子,“别写了,不痛快就跟我们聊聊。”她又转向刘启澹,继续回答前一个问题,“所以吓得不轻啊。要我说,牠都不一定挺得过去。”
“好吧,”赵晓宏推开纸本揉揉眼睛,“如果不胡思乱想,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咱就别提这个。”一直没发话的张问川写完最后一行,把纸往书里一夹,向着谢杉道,“你昨天晚上怎么搞的?宿管一整天都在念叨这事。我看着江铎挺正常一个人啊?”
“她精神压力太大。”谢杉并不回避,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我俩闹了点小矛盾。”
“啥事?”赵晓宏成功地被转移了注意力,“我整个上午都心神不宁的,根本不知道她又念叨啥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矛盾,”刘启澹绘声绘色,“说是昨晚上她们宿舍其她三个人都在,谢杉回去得晚了点,刚一进门,嘿!江铎端着一盆冷水就兜头浇上去。浇完了,还没事人一样拿个拖布把地板拖得干干净净,您瞧,挺有公德心呢。”
“……啊?”赵晓宏还没反应过来,便听谢杉笑道,“你改听相声评书啦?说得还有模有样的。”
“那是。”刘启澹得意道,“我什么都听——对了,你还要白振芳的票吗?这会儿就开始订了。”
“要啊。”不论心有不甘、满不在乎或是有意为之,几人就此话锋一转聊起剧院和电影,又扯到学校的文艺汇演,直到吃过晚饭各自分开,也没再提起这件事情。
月上枝头的时候谢杉回到宿舍,盯着枕头看了一会儿,觉得再也不能容忍数字从“七”跳到“八”。她洗漱过后躺到床上,听见细微的动静,便起身走向阳台。
江铎被她强行扯下楼的时候倒没反抗,但也不吭声。
“你这样有意思吗?”谢杉按她坐在长椅上,扳着她的肩膀不让她转向别处。“大不了就不让你睡觉,你看看害怕旷课的是我还是你?”
“旷就旷吧。”江铎讲出七天来同她的第一句话,声音略微沙哑。“本来选文学院也是图它能缺课,魏教授也允许我挑着上几节。”
“哦,”谢杉笑了,“计划得很清楚嘛,看来是打定主意不跟我说话。”
“我有什么可同你说的?”江铎抬眼看她,也笑了一声,“说与不说,能有什么区别?”
“区别可大得去了。”谢杉松开一边手掌,顺势在她身边坐下。“你明明知道,可是故意这样做。像不像个置气的孩子?”
“你明知道我说的 ‘区别’与你说的不同,还要故意混淆概念。”江铎压抑着怒气,说话很慢,“谢杉,更喜欢用硫酸还是用刀?我的笔记是不是很实用?”
“听听你讲话多么可怖,”谢杉忍俊不禁,“任谁来看,也会觉得你比我吓人得多。”
“谢杉!你再给我装!”江铎猛地起身又被她按回座位,愈发怒道,“我原来不同你讲话是觉得没有很确凿的证据,又不想陪你演戏,等证据多了,愈发觉得你不可理喻!”
“真的吗?要是我不可理喻,你还帮我干什么?帮了一次,还帮第二次。”谢杉笑眯眯地竖起两根手指,“为什么不任由陶有为怀疑我?为什么不叫宿管把我逮住,问我身上的水哪里来的?”
“因为我疯了。”江铎闭上眼睛,“你也不逊色,谢杉。最开始我觉出龙泉茶社有问题要去看看,你是怎么说的?”她模仿她的语气,“ ‘不成’。谢杉,你对自己有兴趣的事情,从来是想尽办法去做,何时说过这句话?你这样只能叫我明白,有问题的不止龙泉茶社,还有你。”
她语速越来越快,“第二,实验室的浓硫酸去哪里了?第三,我的笔记边上有一道很浅但很眼熟的痕迹。我好像认识一个人,她就爱这样翻书?还说我画得吓人——简直是欲盖弥彰!你说巧不巧,我很快就碰到了一颗那么干净的头骨?”
“唉。准是连嘉佑带着包袱不慎被抢了,这个纰漏赖不得我。”谢杉插话。
“你倒是有脸说!”江铎气得浑身发抖,“提起连嘉佑就不得不说第四条!看报纸合订本的时间顺序,你找到金秀荣名字的时候就不可能错过那条新闻!可是直到陶有为表明立场,你才肯掏出来给我看。想来连嘉佑跟每一个案子都脱不开干系,而你呢,又帮她毁尸灭迹!”
“怎么生这么大的气?”谢杉好笑道,“你也不是没骗过我呀。换一只手在日历上写字,我当时还没看出来呢。”
“我这点小小伎俩,在您的坑蒙拐骗面前,不值一提。”江铎冷笑一声,“也没能套出话来。”她泄过怒火,声音又变得沉缓,“处理陶小一,支招下甲醇,读过我的笔记又活学活用削了颗人头——不知道有没有被我落下的事迹。这些还不能满足你,谢杉?”她长叹一声,“现在都敢在自己学校里下手了?”
谢杉正想同她描述一番马六如何挣扎、如何咒骂的场面,手背便接了几滴泪水,水珠滑过皮肤留下印迹,恍惚有些烧灼。
“哎,怎么还来真的——你别生气——”她一下慌了手脚,“我知道分寸,并不是把你的提醒当耳旁风,很快就能做得更完美不需要你帮忙了——”她试探着摸摸她的脸,触到一条微微潮湿的泪痕,随即豁出去道,“你要是生气,干脆给姐姐去封信算了,保证叫我被骂得狗血淋头。”
“不过说来吓唬你,我怎么敢真的写给她?”江铎苦笑一声,“写什么? ‘姐姐:谢杉依旧肆无忌惮。我平庸无能,只好求助于您。’这样吗?”
谢杉沉默了几秒。“你怎么会这样想?”她凑近了端详江铎神色——因着多日疲惫和情绪激动的余韵,不复冷静,而显出一点惘然。
“江铎,”她认认真真地说,“谢岭同我讲过不止一回:我们两个能遇上你,算是她福运昌隆。她说,为了省一笔银钱而不送你这样的人去上大学,是一个短视、浅薄、愚蠢到无药可救的选择。”
“我得了她的厚望,”江铎撑着额头,“还做不到分内的事情,更显得可耻。”
“分内的什么事?”谢杉嗤笑,“管住我吗?她一个长我八岁、承担我母亲责任的人都做不到的事情,怎么可能指望你做到?那不过是个幌子,用来叫你心安,也掩饰她真心实意想叫你上学!”
江铎许久没有说话。“你说得对,”最后她低声说,“我的确做不到。”
“你瞧瞧你这人!”谢杉急道,“我说了这么一通,你抓着最无关紧要的地方不放!这是重点吗?你听不懂我想说什么吗?”
江铎反倒放松下来,语气也染上笑意。“听得懂,听得懂,怎么敢不懂呢。”她悠悠道,“我只是在陈述事实。你想做的事情,谁能阻止得了?既明白自己做不到也无需做到,再为这事生气多不值得。”
“你可算是变通了一回。”谢杉拍拍她的肩膀,“有些时候谢岭不赞成又知道她管不住我,都由着我去了;可你呢,往那儿一站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要不来点儿硬的,你怕是能跟我再耗一个月!”
“谬赞了,”江铎笑道,“我想过整个学期该怎么保持正常作息的同时躲着你,学期结束又该怎么——”
“好,真有出息。”谢杉听到一半便佯怒起身,“这种浑话也有脸说出来!”
“抱歉。”江铎也起身跟过去,随即轻声道:“不过你的浑话也不少——看在我没大惊失色跑去打报告,还尽心竭力帮你遮掩的份上,原谅我吧。”
谢杉不答话,伸手点点她腕上的表盘,“三点钟了,江老师该不会又要牺牲睡眠吧?”
“旷课。”江铎言简意赅,“明天上午有医学和英文,我已经自己学过那一节,课上要译的篇目也提前写好了。”
“就连旷个课都要提前安排?真怕你哪天给我写份三千字的 ‘逃课计划书’出来。”
“谁爱写谁写!”江铎像被戳中似的猛地回头瞪她,“别再跟我提那些点灯熬油帮你赶出来的玩意,真是喂了狗吃!”
“那是你自愿——”
“再说一句,我真的给姐姐去信。”江铎停步站在原地,“并且换个称呼叫你。”
“再不敢了,”谢杉变脸比翻书都快,忙赔着笑连连保证,“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
两人说话声音低得只有彼此能听见,走过藤萝长廊时,连栖息的鸟雀也未曾惊起。
草丛中虫鸣不绝,今夜里月朗风清。
其实按照预想,写到这里就完结了。真写到这里又有点犹豫。
我需要思考一下是直接完结还是再写一段接下来的剧情。既怕前者突兀,又怕后者画蛇添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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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蕃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