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一过,陶有为便同林宛瑛在城墙根附近茶馆坐下,要了一壶碧螺春,一直喝到漫天彩霞渐渐消逝,才踏着茶馆打烊的底线出门。不出几步,正遇上谢杉站在一棵大槐树底下给自行车上锁。
“从晚上睡到第二天下午,终于补好觉啦?”她笑嘻嘻地凑过去,摁了摁自行车的轮胎,“第一家车行开张的时候,妈就给我买了一辆,可惜我骑不几次,就把车胎整破了。”
“轮胎哪儿那么容易破?”谢杉拔出钥匙笑着看她,“指不定是你哥忮忌你,提前动过手脚。”
“……唉,有道理。我竟然都没往这边想过,再也没机会报复了。”陶有为垂头丧气地肯定了她的说法,忽地抬头吸吸鼻子,“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血味?”她小心翼翼地补充,“好像就在你身上。”
谢杉听了更乐不可支,“谁来月经没有血味?”
林宛瑛眨眨眼睛。刚开学的时候她好像也闻到过血气。这中间才隔了几天?她张张口,话到嘴边换了个内容:“江铎什么时候过来?”
另两人对视一眼,都一筹莫展地摇摇头。
“倒也不急,”谢杉笑道,“亥时才开市,她即便现在就到,咱们也没法叫它立刻开张。”
“开市时间并不严格,现在应该已经有人摆摊,但去无彷。”
三人转过头去,见江铎提着两盏油灯走到树下,穿了常穿的蓝衫黑裤,眼下一抹青色,平淡语气里略带疲劳。“今天事情不少,实在难以脱身。”她垂着眼睛,“久等了。”
“没关系,本来也约好了开市前到就成!”陶有为摆摆手,“我不爱赶路,也没什么事情,所以才早早候着的。谢杉也刚来呢。”
“那便好。”江铎目光扫过陶有为的手电筒和谢杉的风灯,“宛瑛是不是没有带灯?”她从两盏灯里递出一盏,“鬼市开摊不事灯火,买客要相看东西,须得自备照明。”
“多谢,是我考虑不周。”林宛瑛接了灯,自然同她并行,另外两人走在前面带路。
“你看起来很累。”她轻声说。
“是这样。”江铎按一按额头,“可能我并不适合做老师。来前才批了作业,真想打开其中几个人的脑袋,瞧瞧里面是不是混了木头。”
林宛瑛笑起来,“你也会有这样可怕的想法么?”
“有便有吧,”江铎摇摇头,“至少我控制得住自己不去实施。”
这话说得好像有谁控制不住一样。林宛瑛再看江铎,见她猛地收敛神色。两人轻巧绕开话题。
说不清何时入得鬼市地界。只知道夜色彻底吞没人形、只留下手中亮光时,浮动的灯火早便不止三团五团。那道雪亮的手电光在一众莹莹鬼火里显得格外现代,它的主人停在一个拐角,照亮一顶藤竹凉帽,黄绫作底,红缨披拂,上缀蓝宝石顶珠。
“嚯!还能卖这东西!”陶有为低低的惊叹混在一片嗡鸣人声中传过来。
“……三品官?”林宛瑛循声望向那顶帽子,片刻之后疑道。江铎肯定地点点头。
陶有为叹过,旋即识趣地收回光束,全程小心翼翼不让它照向摊主的身形。“前头那是个变戏法儿赌钱的?”瓷碗在桌台间叫人眼花缭乱地来回滑动,她瞪大眼睛去看,“如果盯得认真一点儿,也不难瞧出来。”
谢杉笑道:“那你认真瞧瞧,小球最后在哪个碗底下?”刚巧那两只仿佛从黑夜里直伸出来的手重新开了一轮,几只瓷碗愈舞愈快,陶有为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直到它们重归静止方道:“第三个。”
“错了,第二个。”谢杉远没她看得那么认真,此刻更说得轻松随意。
陶有为眼睁睁瞧着谢杉的结论应验,恍然悟道,“她这是动了手脚?”她叉起腰,正要发表一番评论,却听身后“砰”一声响,而后是江铎的声音怒道:“走路记得看路!”
罪魁祸首停也不停地飞奔而去,江铎拉着林宛瑛站直,弯腰捡起一个包裹拎在手中。不祥之感立刻由那包袱丝丝缕缕地攀上手臂,刺得她皮骨发麻。
“这是牠掉的东西?”陶有为凑上去。
“找个僻静处再看吧,我担心惹是生非。”江铎说完便转身迈步,打横穿过长条状的鬼市,不久便走出重重摊位,停在几棵柳树之间。
几人上前看那包裹,厚软的皮革把内容藏得严严实实。江铎慢慢地解开一个角,露出一块米白色的骨骼。
“这是个脑袋!”林宛瑛惊呼一声,同时后撤一步,承托包裹的手随着移走,那骷髅便骨碌碌滚了几圈,被泥土拦在谢杉脚下。
陶有为伸手把它捡起来。“哟,”她饶有兴致地瞧了瞧,“干净成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呢。”她凑近两个森然的眼洞,笑嘻嘻地汇报道,“脑子也没了。”
“我看这包袱一角系得比别处潦草,怕不是方才那个倒楣蛋干的。”谢杉拾起那块皮革,“瞧着包袱光鲜,就把人家的战利品当成宝贝偷走,发现了也不敢声张,只能胡乱扔到鬼市来——原本是要在鬼市出手吧?”
江铎从陶有为手中接过头骨掂了掂。“很新鲜,”她说,“不泛黄,也比被当作教具的那些重得多。”她又把它翻过来看看,“男的。”
“哦,新鲜的啊,”陶有为好像有点失望,“我还以为是我哥呢——这样就能把它带回家给妈看了,省得她老人家念叨见不上牠。”
你哥才没有这副好模样呢,我当时手艺不足。谢杉笑问:“不是你哥,那要怎么办?”
“入土为安呗。”陶有为不假思索,“包袱主人带着它出门,不就是想埋了它吗?咱们帮她完成就行。”
“这……不太好吧?”林宛瑛颤声问道,“放着不理就罢了,还要帮人埋尸,我不敢做这样的事。”
“人又不是咱们杀的,就是帮着扔个垃圾而已。再说,这可比尸体好处理多了。”陶有为拿过头骨抛了抛,“要不挂到树上去?”她向上看看,“枝叶茂密,又没什么人来,还省得挖坑费劲,何况咱们也没有铲子。”
“我看都行。”谢杉漫不经心,“它都干净成这样了,只要没有别的证据,即使直接扔到警察厅去,她们也不可能知道这是谁。”
江铎安抚地拍拍林宛瑛的背。“我没意见。”她说。
折腾过这颗人头,陶有为和谢杉仍旧兴致盎然。直待兴尽回寝,洗漱歇下,时间已是半夜三更。林宛瑛在一片均匀的呼吸中翻来覆去,最后猛地睁眼起身,披了一件外袍,悄悄走到阳台。
已有一道人影立在窗边。
“你怎么也不睡觉?”她上前一步,“我看你刚才并没有……不对,”她看看对方已穿着停当的新衬衫,“你最近天天这样?”
“老毛病了,”江铎放下书,回头微笑,“一犯愁就失眠。宛瑛可是觉得害怕么?”
“第一次看到人的骨头,心里实在很不习惯。”林宛瑛承认道,“尤其你们都那样若无其事,倒更显得我勇气不足、大惊小怪了。”
“有所反应再正常不过。我们只是凑巧——我上课总同那些骨头架子打交道,该习惯的自然习惯。有为家里少不了见血,陶督办大概也没避讳着她。至于谢杉,”江铎念着这个名字,顿了一顿,“或许,每个人都有她独特的爱好吧。”
有意的回避,无意的埋怨。血腥气、生辰礼、夜半无眠。林宛瑛模模糊糊有了几分念头,但她并不在乎是否能探究个明白。“是啊。”她说,“我还是回去睡觉吧——祝你也能尽快好好休息。”
“借你吉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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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