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风雪仍在呼啸,混着炭火噼啪的脆响,一应一和原是最惹人心烦的,可两人皆静如止水,仿佛对着商府亡灵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祭奠。
“你先起来。”
云怀璧瞬间了然,那所谓的长跪三天三夜,无关过往恩怨,只是徐仲呈对她师门道心的试探而已。此刻她小腿已没了知觉,双手又使不上力,一时起身不得。徐仲呈搀着她的胳膊,扶她坐在了炕上。
她苦笑一声:“云某实在狼狈,让徐老见笑了。”
“腌臜公门,谁不是狼狈退场呢”,徐仲呈在她身侧坐下:“我知道的很简单,寿陵坍塌案,并非天意,实乃人为。”
云怀璧道:“我从来不觉得那是天意,我一直怀疑恩师手底下有人假公济私、偷工减料。”
“不”,徐仲呈却斩钉截铁地摇头:“我是指,寿陵坍塌,事在人为。”
他加重了“坍塌”二字,继续道:“案发后,朝野皆以为是木石承重有异,自然而然地将其归结为寿陵修葺不利、偷工减料所致,商兄这才难辞其咎。可我认识一位寿陵的督造,他手中有一份官印的账本,详尽地记录了户部拨下的每一笔银钱的归属。他曾胸有成竹地告诉我,如此建造,寿陵绝不存在自然坍塌的可能。”
云怀璧登时双目圆睁:“难道说,有人特地挑了先帝迁陵这个时间点一举捣毁寿陵、欲将恩师置于死地?”
徐仲呈道:“那我就不清楚了。”
云怀璧追问:“这位督造叫什么名字?身在何处?”
“王造化。身在江湖。”
云怀璧再度愕然:“他、他不是早就死了么?”
王造化,龙虎山道士,寿陵总督造。
先帝崇道,徐仲呈便三顾茅庐请了王造化入世,负责寿陵的修建工作。后来即使徐仲呈被流放,王造化依然尽心尽力,最终在先帝棺椁迁入寿陵的前一晚,及时地羽化登仙了。
徐仲呈坦然:“他算出京城将有大变,死遁而已。”
“他到底在哪?”
徐仲呈摇头:“仙人居无定所,来去无踪,恕我无能为力。”
“好”,云怀璧坚定道:“即便将整个大明翻过来,我也一定会找到他”,她用手腕撑着炕沿站起,虚拱了拱手:“多谢徐老告知,云舒告辞。”
目视她一瘸一拐缓缓离开,徐仲呈心中五味杂陈。当年他含恨离京,不知痛骂过多少回此女太过恃才傲物,风必摧之众必非之,可现下看她真的沦落至此,竟无端埋怨起世道不公来。科举入仕、平倭绥京,安抚天下、锐意变法,她一步步走的又何尝不是正道,为何会遇人不淑,以至如此境地?
“云舒,你为商兄殚精竭虑,可也有人愿意为你奔走呼号、洗雪冤屈?”
云怀璧怔怔地转过身,半晌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元曦宫贪腐案。
老家伙朝野大事一件也没落下,修道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
“徐老信我是清白的?”
徐仲呈道:“你好歹是掌兵的人,我信你挟持幼帝、也信你篡位谋反,但绝不信你会贪图修宫那点蝇头小利。”
云怀璧笑了笑:“多谢徐老。”
徐仲呈真诚道:“待阳春三月、桃花夭夭之时,我诚邀你与灼言来此共品惠山名泉、共赏桃花盛景。”
“不必了”,云怀璧掀开门帘,冷意霎时浇透了全身:“道不同,不相为谋。”
*
埋藏至深的多年心事被残忍挖出,当下尚不觉得,可随着时间流逝,抑郁如藤蔓一般在心底疯长,折磨得她喘不过气来。
浓重的暮色里,云怀璧晕晕沉沉地回了静阑苑,门一开,疲惫地摔在茗儿身上,摔得她一个趔趄。
“阿羽……”
茗儿愣住:“先生,是我。”
云怀璧勉力睁开眼:“抱……”
“诶!”茗儿连忙将她打横抱起。
“抱歉……”
……
茗儿默默将她抱上了床。
云怀璧无奈道:“我想歇息了,你也回去睡吧。”
“那个……先生稍等”,茗儿踌躇了一瞬,转头去书房里提来一个食盒,里头脸大的瓷盆里盛着热水,热水里浸着一只琉璃碗,她隔着棉布小心翼翼地端出:“先生尝尝?”
云怀璧不免动容,她都走了一整天了,保温的热水仍是滚烫的,亏得茗儿耐烦,换了一波又一波,低头一看,这精致的琉璃碗里竟盛着——
“饺子?江南似乎没有冬至吃饺子的习俗。”
茗儿挠了挠头:“这……先生不是京城人嘛,这是……呃……书院特意给先生准备的。”
“有心了”,云怀璧双手捧起,氤氲的热雾扑面而来,熏得她鼻头一酸,不愿让茗儿发觉,匆忙咬了一口饺子,谁知眼泪更忍不住,坠在面汤里晕开了两个小圈圈。
茗儿慌了:“先生怎么了?”
“呃——”云怀璧皱眉:“太难吃了。”
她说的是实话,混浊的白面汤里,半生不生的饺子皮裹着咸腥到令人发指的虾仁鸡蛋,她这辈子从来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饺子。
甚至不如一碗泔水。
忽而屋外传来一阵敲门声,茗儿起身去开门:“老爷。”
屋檐下,高灼言压低声音,期期艾艾问道:“那碗饺子,云舒喜欢么?”
茗儿眨巴眨巴眼睛:“先生被难吃哭了。”
……
见高灼言面色不佳,茗儿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急忙换了一个新话题:“老爷,您知道阿羽是谁吗?先生方才在唤他,唤得可温柔呢。”
高灼言攥紧了手上的布囊,面色更差了。
大明龙虎将军商憬鹤,名羽,字憬鹤,商府长辈唤他小羽,奴仆唤他少爷,独他青梅竹马的爱人云怀璧,唤他“阿羽”。
迈步走到窗边,高灼言压下满腔怨气,尽力温声道:“可歇下了?”
“高兄进来吧。”
吱呀一声推开门,云怀璧正衣裳齐整地靠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资治通鉴》,那碗饺子被搁在床沿,几乎一口未动。
高灼言略局促地摸了摸鼻子:“你今儿见着徐仲呈了?”
“嗯。”
“他可有为难你?”
“没有,挺和善的”,云怀璧有意避讳今日之事,瞧见他手上挽着个长条的布囊,问道:“这是什么?”
高灼言递给她:“周从愿托人给你送来的东西。”
是一把缺了剑穗的宝剑。
当年商憬鹤游历江湖,十六岁单枪匹马造访慈心谷,不为绝世药毒亦或古方医书,只因听说谷中珍藏着一柄回生剑,可明斩奸佞、暗杀修罗,令佩戴者邪不侵体、延年益寿。
他爱不释手地把玩了半个月,云怀璧不过随口说了一句“喜欢”,他便痛痛快快地割了爱,还亲手编了一只青玉剑穗送给她。
这便是她“怀璧”二字的由来。
怀璧,亦是怀人。
商憬鹤葬身山火的消息传回京城后,她在祁山为他修了一座衣冠冢,却始终不忍将失了剑穗的宝剑同葬。
后来商府满门被灭,她在云府地底下辟了一间密室,供上了商府一百二十四人兼商憬鹤的牌位,鲜血镌刻、烛火长明。
而这柄宝剑,正是密室的开关。
想到此处,她两眼一黑。
她忘了西厂对她的判罚里还有一条“抄家”,如今周从愿寄来宝剑,是想要告诉她,那间密室,已然现于天光了。
她本就出身商府,暗中祭拜也并无不妥,令她忐忑不安的,是那座商憬鹤的牌位。
高灼言见她魂不守舍,心生疑窦:“怎么了?”
云怀璧垂下头,揉捏着太阳穴:“高兄,我可能遇到大麻烦了。”
高灼言噗嗤一笑,打趣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的”,说罢端走了她床边的糊面汤:“太湖边有座问棋楼,最近新出了时令的蟹粉酪,若你明日无事,不妨一同去尝尝?我请客。”
“好。”
*
次日清晨,霜雪初霁,云怀璧推开门,见青石小径上的积雪已被扫尽,院子里坐着个肚子圆滚滚的大雪人,茗儿正半蹲着点睛。
“先生!”
茗儿攒了个雪球想扔过去,又怕砸散了这副清瘦的身子骨,便双手捧起一抔雪,如烟花般向她飞扬散开。
云怀璧眉眼盈盈地走近:“你堆了个高灼言?”
茗儿上下打量了一通,嘻嘻笑道:“先生您别说,这昂首挺胸、一本正经的样子,还真像老爷哈哈哈哈哈哈——”
“咳!”
拱门处,高灼言昂首挺胸、一本正经,还吹胡子瞪眼。
“老……老爷。”
“还不快收拾,准备出门!”
*
两人带着茗儿和元耀,颠簸了一个半时辰,还没看见太湖的影子,马车便被迫停靠在路口。
熙熙攘攘的商铺皆依湖山而建,三代八朝古董、蛮夷闽貊奇珍、胭脂簪珥、牙尺剪刀等琳琅满目,锡罐铺、水坛店、花缸店、风炉店、盆盎店、泥人铺等应接不暇,有屋则摊,无屋则厂,厂外又棚,棚外又摊,更兼商贩锦衣绣袄、行客流连驻足,嬉笑声、打闹声、还价声、吆喝声不绝于耳。[1]
此处离问棋楼不过一刻钟的路程,一行人缓步慢行,恰能一睹市井风光。
路过一家布店,上挂“稍逊云锦”匾额,虽身处闹市依旧门可罗雀。店内三面墙上悬挂十二幅各色绸缎,三十来岁的男掌柜趴在门口的柜台上,无聊地拨着算盘。
茗儿探头瞧了瞧,惊叹道:“好漂亮的料子!难怪店里没什么客人,想必整个无锡买得起的人家也不多!”
云怀璧略瞥了一眼:“漂亮是漂亮,但比云锦逊色多了,店家还敢大言不惭地声称稍逊云锦,难怪无人问津。”
这话落在男掌柜的耳朵里,他不仅不恼,反而欣喜若狂地将四人往店里请:“姑娘好眼力!殊不知这些一眼能看见的布料,只是用来甄别客人的次品,小店真正贩卖的奇货都在楼上藏着呢!姑娘可愿移步鉴赏一番?”
云怀璧来了兴致:“别的店都是客人挑布,您倒好,布挑客人。”
掌柜笑道:“从前客人太多,我家娘子实在忙不过来,便想了这个法子,只将料子卖给真正识货的主顾。”
“贵店的布料都是令正亲手织就的?”
“不错!”掌柜骄傲得无以复加,走到楼梯口唤道:“娘子!有贵客!”
“诶!我这就来!”
二楼传来笑语嫣然。
高灼言闻声脸色一僵,连步子也忘了抬,身后的茗儿踉跄撞上,吓得战战兢兢:“老……老爷……”
“高兄怎么了?”
云怀璧回头问道。
“无妨”,高灼言勉强一笑:“我对布料属实外行,就不上去凑热闹了。你与茗儿上楼逛去,我和元耀楼下等着。”
[1]出自《陶庵梦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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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风雪夜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