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对云鹿书院不是很了解的时媱问:“是被‘贵人’打断的?我记得,进这家书院读书的学子多是要参加科考的举人,不能随意伤害吧。”
她能知道这家书院,还是因为许巧儿的哥哥,许绍阳在那里读书。
姜坊主哂笑:“阿媱啊阿媱,这世上多的是法理无法照拂的地方,有些时候,就算是状元郎来了,也得盘着,更何况区区举人。”
时媱明白了,愤恨的说:“法是底线,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才是。他断了腿,就再无入官场的可能,那些人存了断他前途的心,实在可恶。”
大昭明面上对参加科考者一视同仁,可面貌有恙、身有残疾者,皆会在各种渠道剔除。
“谁说不是呢。”姜坊主摇着头,“程郎君就此一蹶不振,这半年全靠海兰娘子撑着家用。”
虽同情程易知的遭遇,但就此不管不顾,让弱女子撑起两个人的生计,实在是不该。
“学识是自己的,离开这里,去当个教书先生也好啊。”
“若是那么简单就好了。”姜坊主压低声音,凑到时媱耳边,“凡是程郎君出来谋生,必会被人围堵殴打,目的嘛……有人说是为了羞辱他,有人说是为了海兰。”
“关海兰娘子什么事?”时媱侧目。
看着面前比自己儿子没大几岁的姑娘,姜坊主突然开不了口了,支支吾吾半天,将时媱推出了柜台:“哎呦喂,我和你说这种没影的话做什么,去去去,淘你的书去。”
时媱神色莫名,一步三回头的看着这个愁眉苦脸的中年男子,难不成是更年期到了?
摸到上次发现桃园戏翁佳作的地方,时媱搬了个交杌,捋顺裙子坐了下去。
慢慢的,还真又被她发现了有意思的书,正看的入神,突然一声巨响,吓得她陡然一个激灵。
跳起来看过去,只见一队伏察推门而入,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制服,手持利剑,面色极其嚣张。
为首的那个青年伏察站在柜台前,猛地拍下桌子:“你就是姜世昌?”
姜坊主先是神色莫名,随即有些慌张,勉强镇定后说:“是,是,不知该如何称呼您啊。”
“陶靖。”
“敢问陶司捕和众位大人有何事找小人?”
“有何事?”陶靖冷哼一声,威吓说,“有人举报你私豢妖物,并差使这妖物入夜后偷窃他人钱财。”
姜坊主大惊:“怎么会。不……不是,小人怎么可能有胆子豢养妖物,定是有人在其中搬弄是非。”
陶靖早就有所准备,招了招手叫身后的手下四散查看:“是也不是不是凭你一张嘴说的,给我搜,谁抓到那妖物,赏钱就是谁的。”
主顾们早早察觉到不对,小跑着离开了书肆,仅有个别好事者站在外面张望着。
时媱没急着走,她透过书架看去,那些不过是一纹、两纹的低阶伏察,倒是这个陶靖,只比程思嘉低一纹,是个四纹的小头目。
不过……伏察多是单独行事,或是像程思嘉与魏明泽这般,有固定的组队,这帮成群出没的存在,倒还真是少见。
至于那陶靖口中的妖物,时媱探究的看向姜坊主,她从未见过,也没有听他提起过。但瞧着他们这般信誓旦旦的前来,应该不是无的放矢。
果然,没一会儿的功夫,就见那陶靖被拥围着,用缚妖绳捆了只仓鼠妖从后院出来。
那仓鼠妖足有四五个月的孩童那般大,一身皮毛极其柔顺光滑,面部和尾部有些许焦糖色,黑如宝石的小眼睛此刻透露着恐惧,滴溜溜的翻转着,它小耳朵可怜兮兮的耷拉着,四肢瘫软,求救的看向姜世昌。
“妖物在此,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还不速速让开!”陶靖睥睨着阻拦在面前的姜坊主,面容不快。
姜世昌哪里肯让他把自己这小妖怪带走,央求着:“陶司捕,陶大人。你看它就是只老鼠,伤不了人,就是个孩童都能一脚踢翻它,哪里能去窃人钱财。”
陶靖冷哼:“那你是承认自己私豢妖物?”
掉入陷阱的姜坊主后背直冒冷汗,脑筋急转,他咬紧后槽牙,拱手道:“我朝律法并未禁止私豢妖物,法无禁止即可为为,更何况,办案讲求证据,我可与报案人对峙公堂,证明它从未做过窃取钱财的事情。”
陶靖有些不耐烦,绕过他就要走:“滚滚滚,谁有那闲工夫。”可姜世昌哪里肯依,踉踉跄跄的跟上去,想要夺回来。
“再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抓!”走至门槛处,他一把将面前有些碍事的姜坊主推搡开。
姜世昌一时不察,直直倒在地上。
这下时媱可坐不住了,连忙上去搀扶:“姜叔,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阿媱,你点子多,快想想办法,万不能叫他们将竺带走。”
眼见着这群如强盗般的伏察就要离去,他大声道:“竺从未离开过书肆,更是未曾伤过任何人,你们无权将它带走!《妖典》律条清清楚楚的写着,没有沾染血腥之气的妖物,你们不得随意杀掉,便是告到京城我也不怕。”
眼见周围人越来越多,陶靖眼中闪过狠意,道:“我们只是将它带走调查罢了,你那么紧张做什么。再说了,州府闹市中藏了这么个妖物,谁人不怕?万一发起疯来伤到人,是你负责还是我负责。”
他说的在理,周围不少人跟着附和起来。陶靖得以一笑,好整以暇的看向搀扶着他的时媱:“小娘子,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你们这些女子,不是最怕妖物的。”
时媱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笑话,小小老鼠,我怕它作甚。更何况这妖物长得圆润可爱,比之狸奴也是不差的,若是能说话,还能解闷逗趣呢。”
见众人嗤笑,顿了一下,继续道:“还是说这位司捕,只能如狸猫一般抓个老鼠交差,却无鸿鹄之志,猎鹰利爪,去抓那些为非作歹的大妖。如此看来,你担不起大任啊,怪不得至今还是四纹。”
“你……你好大的胆子!”陶靖气得满目通红,双拳握紧,额上隐隐有青筋冒出。
“这就胆子大了?”时媱叉着腰,“我若叫你放了这小妖,怕不是觉得我异想天开。我说,差不多得了,这妖物一没伤人,二没损物的,仅凭一个莫须有的举报就抓,实在是站不住脚,不如回去吧,改日再来抓个现形,也好服众不是。”
这话说的实在是挑衅,陶靖和其他伏察更是愈发不痛快,就此灰溜溜的离开如何甘心。
更何况……这叫他如何服众。
只见他目光凌厉起来,怒气冲冲的就要上前,想要抓住时媱:“你如此袒护,想必早和这豢养妖物的书肆老板有所勾结,我这就将你们缉拿回司,调查个清楚,还你们清白!”
陶靖没收着力气,若是被他擒住,定要手腕淤青,时媱连连后退。
就在他马上捉住时媱手腕的那一刻,只听“啪”的一声,抬起的胳膊被砸的偏了方向,破碎的茶碗四溅在地上。
疼痛叫陶靖立刻收回了手,他警惕的看向四周,目中暗暗透露着慌乱,其他伏察也顺势抽刀,戒备起来。
“谁!”
剑拔弩张。
这一连串的变动叫周围胆子小的百姓惊叫起来,大部分人快步溜之大吉,生怕惹到麻烦。
原本围得紧密的人墙一下子稀疏起来,街道空旷了许多。
陶靖不是蠢人,立刻把目光锁定在了书肆对面的茶铺中。桡骨隐隐的挫痛叫他知晓对方是个高人,不能轻举妄动。
他目光阴沉的看向时媱,没有说话。
正当想要再次动手时,远远走来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手扶腰间的宽刀,眉目凌厉,面色严肃。
她将视线从众多伏察面前掠过,接着停留在时媱身上,没有叙旧,只是隐隐将她护在了身后。
来人正是程思嘉。
程思嘉转首看向陶靖:“这是做什么。”
陶靖拱手行礼:“原来是程司捕,只是抓妖,不劳您费心。”
“抓妖?它?”程思嘉指了指仓鼠妖,又指了指还在戒备中的其他低阶伏察,不屑的说,“动这么大干戈啊。”
“你……”陶靖按捺下自己的不满,“只是出了些波折,还不赶紧收起来。”,他怒斥着手下的小弟们。
“说说吧,发生了何事?”
不等陶靖推诿,虚伪表态,惯会审时度势的姜坊主立刻上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着。
“这位大人,这位大人千万要替小人做主啊,你是他们的上司吧,怎么能允许他们随意闯进人家中捉拿妖物,更不要说我家这小妖从未干过任何坏事。”
“哦?竟有此事。”程思嘉问,“陶司捕,这位店主说的可是真的,这若叫王佥事知道,不太好吧。”
陶靖也道:“程司捕有所不知,州府与偏远小县的规矩不同,以陆抚使为准,我们陆抚使关爱百姓,见不得这些妖物在城中作祟。”
姜坊主却是听不得此,下意识驳斥:“什么作祟,我家竺就是只老鼠,可当不得这般‘大任’。”
程思嘉本听到“陆抚使”三个字时,有些阴郁,又听这店主快言快语,不免有些好笑:“你也听到了,我瞧这小妖连话都不会说,只是机敏些,浑身上下毫无血腥气,这般小题大做,是不是过了。”
“哪里过了,妖就是妖,今日不会,焉知明日不会,程司捕,若是你想保下它,我自然不会阻拦!可出了问题,陆抚使那面你可要自行解决。”
说着,陶靖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瓷瓶,眼中闪过暗光。
“自然,我不仅会上报陆副抚使,也会向孟抚使禀明前因后果。”她着重在“副”字上,“更不会越过王佥事去。”
听她这么说,陶靖咬了咬牙,纵使心有不甘,也偃旗息鼓的带着手下离开了此地。
见他们放下仓鼠妖离开,一旁的姜坊主立刻上前抱住它,哎呦个不停,显然是吓得不轻。
时媱松开握着程思嘉的手,上前询问:“姜叔……还有竺,没事了,赶紧进去歇会儿,压压惊。”
姜世昌连连点头:“是极,是极。阿媱也带着这位司捕一起坐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