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正暖,吃过午饭,几名妇人围坐在巷口高大的槐树下,肆意闲谈着。她们张家长李家短的,无所不及,连王大娘家的狗怀孕了都知道。
不晓得谈到什么,她们一齐把目光投向了不远处,建得最好的那间屋舍,高高围起的青砖墙里,露出了一角朱红的楼阁。
那是整条广明巷最贵的院子了,院内自带的一口水井,让它的身价天然就高。能留到现在,不是没人想买,而是买不起。
它只能全款买卖,不允分期,更不允许租赁,饶是和行老、牙人磨破了嘴皮子,也从未松口过。
“足足两千贯,六百两白银呢,你们说这两个人到底什么来头?”一个妇人面含嫉妒的说着。
旁边的人接话:“没打听到,那小娘子嘴严得很,听说是兄妹,来此养病的。”
“养病?倒也是,从来只见那女娘出来,未曾见过男子,八成是身患恶疾。许三娘,你闺女可曾跟你说过什么病,巧娘不是和那家走得很近。”
“去去去,瞎打听什么,我闺女可不会问这些私密的东西,她们才不熟咧。”被唤作许三娘的妇人啐了那人一口,“若巧娘名声坏了,仔细你的皮。”
几人哄堂大笑起来,她这般急赤白咧的撇清关系,还不是怕那张家挑事儿。
自许家大郎从学徒转正,入了那老木匠的眼,有了个正经营生,小儿子也争气,中了秀才去云鹿书院读书后,就有了个顶好的亲事找上门。
巧娘未来的婆家,临巷的张举人家。那家可是个耕读世家,麻烦事多着呢,尤其是那个婆母,极其在乎名声。这叫许三娘非常小心,容不得别人说三道四。
被骂的妇人不服气的瞪了她一眼,都是泥腿子出身的半吊子,什么名声不名声的,问两句又能怎样。
随即妇人看到什么,眼睛转了又转,嘲讽道:“你说不熟可做不得数,得听你闺女的。”她指着推门而出的巧娘,示意众人看去。
只见容貌清秀俊丽的许巧儿阖上了自家房门后,便脚步轻快的走到隔壁屋舍前,敲了敲。
“阿媱,你好了没?我们该走了。”许巧儿提着篮子,轻声呼唤着。
时媱急匆匆的理着衣物,抱着书卷推开门,再三确认没有遗落后,连忙回应:“好了好了,我们这就走。”
许巧儿捂着嘴笑起来,替她扶正了钗子,眉眼弯弯:“今日也是去换书吗?”
“不止。”时媱回,“我还要去香印店一趟,长辈委托我去拜访旧友,所以今天就不能和你一起返家了。”
她将大门锁好,与许巧儿肩并肩朝巷口走去:“你呢,这次又绣了点儿什么。”
许巧儿掀开篮子上的布,给她展示着,接着疑惑的问:“怎么把门锁了,你兄长不在家吗?”
时媱摇了摇头,她也正纳闷儿呢,自到平州府后,祁晟就鲜少出门,只有她,闲着无聊,又见任务没有丝毫的动静,才总是出门逛街,买话本子回来打发时间。
当然,她也不忘去寻找时仲和所说的香印店,寻那章娘子。可这店铺着实是叫她一顿好找,不仅藏在闹市之中的拐角处,还要么闭店不开,要么不见章娘子。
最后还是她塞了银子,店中的管事才告知对方何时来巡店,也会帮着提点一二,毕竟接不接香,是章娘子说了算,他做不得数。
走了几步,时媱脚步微顿,视线落在了愤怒的看向这边的中年女子身上,她的一旁还坐着几个疑似看好戏的人。
“诶,那是你娘吗?”时媱迟疑的说。
许巧儿呼吸一滞,敛了笑意梗着脖子看去,看清楚后,手中的帕子瞬间被捏的起了褶皱。
她握了下时媱的手,勉强道:“我过去一下,你……”
“我陪你。”时媱回握回去,安抚的捏了捏。
许巧儿松了口气,感激的看了眼时媱。有阿媱在,娘一定不会说太多、太久的,至少不会把她拉回家。
等一走过去,许三娘就扯着她的袖子,将她带至身侧,紧张的不得了,仿佛时媱是什么洪水猛兽。
时媱假装没看见她的敌意,笑着和其他婶娘打招呼,和善的、平易近人的,好似非初见的熟人一般。
许三娘嗔视着女儿,又瞧了瞧好脾气的时媱,说不出狠话,叮嘱着说:“早点儿回家,别在外面逗留,除了绣坊哪都不能去,听清楚没。”
“知道了娘。”许巧儿的情绪有些低沉,嘴角嗫嚅着,说不出叫她别针对时媱的话,更说不出自己想要四处逛逛的想法。
看她唯唯诺诺的样子,许三娘推了一把她的后背,不满的说:“快去快回,下次不准绣了。”
等目送着这两个妙龄女子走远,那挑事儿的妇人道:“许三娘,你这般敌对时姑娘,不会是担心张家小子看上时姑娘吧?我可瞧见上次他来送东西时,盯着刚好外出的时姑娘不放来着。”
登时,其他人或是不认同这话的皱起眉,或是高高竖起了耳朵。
许三娘则心头一紧,恶狠狠道:“你早晚坏在自己这张嘴上,天天编排这个编排那个的,不累吗。再说了,常家姑娘到现在还没找到,我担心巧娘接触陌生人也是应该的吧!”
“也是,你说这常丫头到底去哪了?不会是和人私奔了吧。”另一个人小声的接话,调和着氛围。
“不可能的事儿,老两口就这一个姑娘,疼得很,什么都依着她,早就有招赘婿的念头。如今常丫头不见了踪影,眼睛都要哭瞎了,听说前几日就报官了。”
“报官呐,报官是对的,让官府的人去找,总比他们苦等强。”
在妇人的闲谈中,时媱她们走到了街上。府城远要比县里热闹的多,街道也更加宽敞和明亮,商铺的种类也更多,来来往往的行人显得这里很热闹。
巧娘要去的绣坊不远,出了巷口过两条街就是。时媱将她送过去,便告别朝着章娘子那香印店而去。
她倒也不急,左右闲逛着荡了去。
等到了香印店,刚一迈进去,时媱就察觉到了这里与往常的不同。
前几次来,这店里根本没什么香气,除了造型各异的印花、印字的模具,柜台上就只有些雅韵小巧的香炉了。
若非她知道这家店主营的是制香,八成会在猜什么时候倒闭。
看时媱进来,先前接待过她的管事立刻迎了上来,不等他开口,时媱肯定的说:“章娘子就在这里吧,还请管事将此物交给章娘子一看。”
说着,时媱就把那印章和信一齐交到了他手里。
管事深深的看了眼她,转身上了后院。没过多时,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股馥郁的香气聚绕在时媱周身,浓烈但不呛鼻,格外的好闻,仔细深究,似乎还带着股禅香。
“你就是阿月的女儿?像,真像。我上一次见你,似乎还是你刚满月的时候,那时候还只是个小团子。”女子半带回忆,半带思念的绕着时媱看,手里丈量着什么。
时媱没拆开过信件,此时听她这么说,心里陡然一惊。
时仲和将女儿还活着的事情瞒得死死的,整个崇安县没有任何人知道。约莫是妻子的遗愿,纵使他不知道何意,还是照做了,相继发出了妻女的讣告,并办了葬礼。
而此人,竟然对她还活着的消息丝毫不惊讶。
时媱探究的问:“你和他们的关系很好?但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章娘子引着她向后院走,纠正的说:“是和你母亲关系好,按理说,你该唤我一声姨母。我和你母亲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
接着才苦笑一声,解释:“只是不能来见你,也就是这几年,用做生意的方式渐渐转移罢了。”
她似乎不想多说,继续问:“你呢,身子可还好,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最近没有被妖物找上来吧?”
时媱心中的怪异感更强了,莫名觉得这个章姨母知道的事情远比时父知道的多,这具身体的母亲真是愈发神秘了。
“挺好的。”时媱压下心中的疑问,将所求告知,“定制可麻烦?若很繁琐,随便……”
章娘子打断,推开房间的门:“你的事情,岂能随便,可有喜欢的味道,或是植物。你若没有格外的偏好,姨母我可就随便做了。”
时媱打量着周遭,将这个如药店仓库一般的房间尽收眼底,紧跟了上去,回答:“味道可不可以不要很重?”
章娘子沉吟片刻,视线从桌上的材料一一掠过:“味道较清,遮盖性强,我试试吧。你随便坐,我先给你调个大概。”
“我能随便看看吗?”
“可以,小心点儿,别被柜子砸到。后面还有一些制好的香,你可以闻闻,有喜欢的和我说。”她叮嘱着,很快投入了工作。
得了允许,时媱开始闲逛。
这里显然是章娘子的“工作间”,里面有秩序的摆放着许多柜子,一个个的小格里,是被保存得很好的材料。
有常见苍术、辛夷、菖蒲、百合、薄荷,还有一些少见的品质极高的雪松木、崖柏、龙涎、沉香等。
珍贵稀少的材料应有尽有,真是好大的手笔。这章姨母,到底是什么人?
她沉思着,不知不觉走到了最后。盯着那一排要出货的箱子,时媱伸出了手。
——好糜烂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