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好,晨熙露明,昭光柔照。
大堂临轩,矮桌软榻,药香味浓。
裴玉斐停坐桌前,脸上不少挂彩。
他屈着身仰头直视眼前仔细为自己擦药的谢书台,突然皱起眉头轻哼一声:“诶哟……痛,轻点。”
谢书台道:“打架的时候没想过后果,这会子知道疼了?”
嘴上这么说,她手上还是放轻了动作。
裴玉斐眯着眼:“都说了他先动的手,而且我就是劝了他几句,也没还手——你没看到他脸上一点伤也没有?”
好一个“就是劝了他几句”,若非见识过裴玉斐说话的本事,只怕谢书台真要被对方绕进去了。
“你就没有想过自己的原因?”
谢书台顿了一下,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不然以后出门在外你还是少说话吧。”
“为什么?”裴玉斐面露不解,“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而且打架最伤和气,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何要选择打架解决?”
谢书台咬牙道:“我只是让你少说话,没让你动手打人。”
她深吸了口气,在变成下一个顾如期之前及时止住话头:“算了,算了,鸡同鸭讲。”
裴玉斐深以为然:“你也觉得顾如期像是听不懂人话?”
我说的是你!
谢书台胸膛起伏不断,她长长吸了口气,不断在心中提醒自己不要跟伤患计较。
她换了张药棉去沾药,目光落在裴玉斐眼角的伤口,努力忘记刚才的争端,轻轻擦拭起来。
或许是她神色太过认真,又或许是她的手指太烫,冰冷的药水覆上他眼尾的瞬间,裴玉斐直直被定在软榻上,一动也不能动。
从他的角度看来,谢书台不像在给自己眼角擦药,而像是在跟他对视。
柔软的晨光染上她的眼睫,探进她的眸间,一点金色兑在她的瞳仁里,带着热忱的挚意,仿佛落在他的心底。
莫名地,裴玉斐喉间发痒。
他吞了口唾液,眼神飘忽,正想让谢书台将窗再开大些,后者微微起身,抬手将刺眼光线挡住:“好晃。”
“是。”裴玉斐移开目光,他烦躁地扯了扯衣领,“好晃。”
为他擦好药,谢书台转身将药都收好,她看着裴玉斐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杰作,道:“也不知道你怎么挨得这么狠,倒像是自己主动凑上去的一样,偏偏什么显眼的位置都有了。”
裴玉斐声音可疑地小了:“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谢书台收好药瓶,踌躇片刻:“不过今天的事……多谢你。”
裴玉斐往后仰倒,等待脸上的药水自然风干:“谢我做什么?”
谢书台道:“谢你今日没有动手伤他,也谢你替我解围。”
不然顾如期日夜站在她闺阁之外,在不伤城主府面子的前提下,她还真没有好办法解决。
若不是这个契机,只怕顾如期也没这么轻易放弃蹲守她。
裴玉斐愣了一下才说:“我可没想这么多。”
谢书台眸光含笑:“就算无心插柳,也是多谢。”
那日之后,谢书台跟裴玉斐之间的气氛缓和不少。
残春时月,风雨骤频,庭中新枝绿意更浓,悄然妃色初替青芽。
这日正午,谢书台赴完城中某家小姐的早宴,刚从府中出来,便又“巧遇”了一道裴玉斐。
少年身着一身做工精细的蜀锦,颜色鲜艳,倒比谢书台这个刚参加完宴会的姑娘还要吸人视线。
身后有仆从为他扇风,裴玉斐手上拿着一个油纸包,远远看见了谢书台,满面笑意地迎了过来:“哟,又好巧。”
谢书台皮笑肉不笑地看他身后:“哟,殿下短银子了不成,怎么还少两个侍从?”
“是啊,银子都拿来向你示好了,哪儿还有多余的钱雇请侍从?”
知道她是打趣,裴玉斐也不恼,他笑着将手上的油纸包递了过去,道,“快接着,还热乎呢。”
谢书台只看一眼就知道这是城西那家糕点铺子最难排的落灯酥,当即推辞道:“太贵了,我不要。”
“这有什么贵的?这一包才三两银子。”裴玉斐将那油纸包提在眼前端详,“这落灯酥要是在皇城卖,这点绝对不止五两。”
谢书台估摸着他手上的糕点也就只有五两重,闻言道:“一两银子一两糕,这都嫌不贵,殿下不愧是皇城里出来的。”
“什么话。”
裴玉斐态度强硬地将吊着油纸包的绳子塞给了她,而后自然而然地顺着她走了一段,心情极好似的:“去哪儿,吃饭吗?”
“罗家小姐的早宴上刚吃,殿下若是饿了,可以先回府中。”
看穿他的心思,谢书台勾唇一笑:“至于我要去的地方,是殿下无论如何也进不去的。”
裴玉斐以为她在说笑,不以为意道:“这城中还有什么地方是你能去我去不了的,竟会诓人。”
谢书台波澜不惊:“禁海、衡刑司的牢房、我大哥的兵练营,不知殿下哪个能去?”
裴玉斐张嘴无言,闭上的嘴张开数度,最终他发现——
嘿,这三个地方他还真是哪个都不能随便进。
谢书台要去的地方便是裴玉斐不能进的兵练营。
谢执戟的大本营。
此营中戒律森严,非营中人和谢家人不得入内,因此方才谢书台信誓旦旦说裴玉斐进不来,并不是无的放矢。
就连她自己要进兵练营,也不是那么容易。
接受完盘查过后,谢书台才被人引进主帐。
因为谢执戟尚在巡营,她只好先一个人坐着等了会儿,又因为实在无聊,便开始好奇打量大哥帐中事物。
谢执戟的营帐跟他这个人一样,冰冷、严谨、一丝不苟。
谢书台不能在这里边窥探到一点有人生活的痕迹,哪怕是常常书用的纸也整齐地摞在一边,毫笔则干净地挂在笔架上,谢书台甚至难以在白毫的笔尖上寻到一点墨迹。
“你在干什么?”
帐外一道冰冷的声线将她拉回现实,谢书台回过神来,转身行礼:“大哥。”
谢执戟将头鍪取下,放在桌上:“今日怎么想到来了?”①
谢书台道:“想到许久没见大哥了,就来见见。”
谢执戟虽然面上冷硬,但其实十分在乎血族之亲。
前世谢书台一开始也不知道,她只觉得谢执戟冰冷不近人情,每回跟他说话对方都只“嗯”、“好”地应一个字,像是谁拿着刀逼他回话似的勉强,久而久之,她便也不愿意多与他亲近。
直到有一回她在山中遇伏,弹尽粮绝之际,是谢执戟突然出现。他为谢书台挡下了致命一击,自己却差点丢了命。
谢书台还记得,那次昏过去前,谢执戟虽仍绷着张脸,眼神却无比宁和。
他艰难地一字一句吐露不肯轻易显露的真心,却只是:“你没事就好。”
“你没事就好”,只有简短五个字,却费劲了岸止城一代杀将的所有力气。
他几乎是在说完这句话的瞬间就昏厥过去。
谢书台想,若非那次落下病根,后面那场生死战,大哥根本就不会死。
是她害死了大哥。
想到这里,谢书台眼眶染上湿意。
谢执戟微不可查地皱眉:“哭什么,顾如期那小子欺负你了?”
这话倒是奇怪,谢书台将眼角的泪眨去,问:“我以为大哥足不出兵练营,原来对外界的传闻也有兴趣?”
谢执戟面不改色道:“隐约听下面的人提起罢了。”
谢书台看着他,忽然理解一笑。
谢执戟眉头更紧:“又笑什么,一个姑娘家家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成何体统?”
“没什么。”想到如今大哥还没落下前世那一身伤病,谢书台决定不跟他计较,“我来除了见大哥,确实还想请大哥帮我个忙。”
谢执戟敛目:“下回有什么事直说就好,不必假借想我之名,我们是血亲,我不会在这些事上为难你。”
重生一世深知他脾性的谢书台立马认错:“从前是我不好,以为大哥练兵紧要,不敢叨扰,往后若有时间,我会常来探望大哥的。”
“谁跟你说这个了?”
谢执戟别过头,“行了,也不必打亲情牌,有什么事直说就好,营中事忙,我不能陪你太久。”
天色渐晚,谢书台也不想浪费时间,当即直言:“我来,是想找大哥给我配个人。”
“你要侍卫?”谢执戟眼中有什么闪过,“府中那些侍卫不够用?”
谢书台摇头:“我要的不是侍卫,是可以教习武功的老师。”
谢执戟有些意外:“你要那个做什么?”
“不是我。”谢书台摇头,“若和年纪也不小了,他心野,精力旺盛,与其看他整日喝酒闲游,不如给他找点别的事做。”
这个“别的事”指的自然就是练武。
想到谢若和前世结局,谢书台自会找千万种办法规避,可是她做再多,关键点还是在谢若和身上,与其想一千种办法逃避,不如让他把武功练好了,好歹有个自保的能力。
当然,后面这些话不宜说。
①头鍪:头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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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晴日光好(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