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天晚,雀归巢,路上人忙。
嘈嘈人声催人意躁,幽幽灯火灭灯阑珊。
万酒楼里熙来攘往,宾客纷纷,楼上雅间之内,一素色人影与对面张扬鲜艳的色彩形成鲜明对比。
裴玉斐上半身往后仰倒,他一手撑着头,随眼瞥向窗外人声,道:
“你太爷爷与文帝之间或许是真的纯君臣互信之谊,可八十年过去,岸止城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岸止城,城内兵马不受朝廷掌控,你说若是你,能不能放任岸止城继续自由发展?”
谢书台坚定不退半分:“岸止城仍然是从前的岸止城。”
谢家人代代承上辈遗志,一生只致力于完成两件事:一者内和,二者外无争端,只这两件事,看上去简单,却要每个谢家人奔劳一生。
裴玉斐挑眉:“话是如此,朝廷可不需要一个安居和乐一致对外的岸止城。对他们来说,最好城内能像八十年前那样,部族之间冲突不断,各自为政。”
谢书台一顿,这才理解裴玉斐话里那句“岸止城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岸止城”是什么意思。
在她眼里,岸止城仍如先祖建立的那样,对内虽也有不和,对外却同仇敌忾,共聚一心;可是在上面的人眼中,谢家先祖到来之前的岸止城才是最好的岸止城。
她眉添烦躁,话音里也隐隐多出一丝嘲讽来:“所以你这回来,是为了给朝廷当说客的?”
“非也非也。”裴玉斐冲她微微一笑,“我想帮你。”
“帮我?”谢书台言犹带笑,显然对这话嗤之以鼻。
裴玉斐便往前坐直,正色道:“笑什么,你不信?”
谢书台敛了笑容,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面带疏离:“那你说,要怎么帮我。”
怎么帮啊……
裴玉斐摸着下巴思考,显然是才想到这个问题。
这模样让谢书台又笑了,她望着身前空空如也的酒杯,又不自觉陷入前世的回忆中。
原本她是想慢慢来的,裴玉斐非要撞上枪口,那就别怪她不客气了。
就让她先探探,眼前这个佯作苦恼声称要帮她解决问题的裴玉斐,到底是人还是鬼。
一时之间,雅房内陷入诡异的沉寂。
谢书台正要出言讥讽裴玉斐不必为难,一抬头,却见裴玉斐正皱眉认真盯着自己,仿佛在犹豫要不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撞见她的视线里的漠然,裴玉斐登时就有些不服气:“行吧,我这里有个预防之法,就怕你不听。”
这话说得煞有其事,谢书台顺口接道:“什么?”
裴玉斐道:“你先把顾如期赶出城主府,让他自生自灭,剩下的,我以后想到了再说。”
还以为他要说什么拖延之计,不过听到顾如期的名字之后,谢书台确实愣了一下。
虽然前世之事确实由顾如期导致,可今生到现在他到底是个无辜稚子,谢书台虽有意疏远他,却也没想过真把前世的事归咎在他头上。
说到底,少年时候的顾如期身上还没有那么多阴谋和算计的痕迹,当年他走错路是因为对自己生了不该有的旖念,只要自己少与他接触,或许结局会有不同。
但她防备顾如期是因为她知晓后事,那裴玉斐又是为了什么要把人赶出城去?
她唇角微勾,笑意不达眼底:“你所谓的预防之法,就是公报私仇?”
“怎么可能,我是那种人吗?”裴玉斐坦坦荡荡地翻了个白眼,“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我这还有个应对之法,就是要麻烦些。”
谢书台问:“什么办法?”
裴玉斐道:“修城墙。”
“修城墙?”
“对。”
裴玉斐认真分析,“总之现在上边忌惮岸止城,早晚要打起来。现在不打,过个几年、几十年也要打,就算王朝覆灭,到时候岸止城真正独立,新的王朝又怎么会允许这股强大的势力继续存在?修城墙虽然劳民伤财了些,但对守城有奇效,到时候就算打不过也能拖延时间,你通读兵书,应该知道战场上分毫必争的道理。”
他越说脸色越凝重,甚至谈到“王朝覆灭”时面不改色,好像自己说的不是多么大逆不道的话。
谢书台收敛面上嘲意,改为凝重。
出乎她想,裴玉斐这些话不是空谈,而是真的对岸止城的城防有所见效。
所以……前世援兵几度赶路迟缓不是裴玉斐所为?裴玉斐真的没有与顾如期或王朝勾结?
裴玉斐没看出她的变化,他以手点酒,水渍在桌上落成一副简易的岸止城地图。
他继续说:“当然,光是修缮城墙并不足以解困,若是其势不利,城墙越坚硬越是围墙自困,所以我这里还有第二步:造船。”
谢书台眉心一动:“你是说……”
察觉她也进入状态,裴玉斐点头:“岸止城地理位置特殊,西南两面环海,若遭围攻,后撤路线单一不变,到时候逃无可逃,很容易被围困致死。”
“但如果往海上撤呢?”
“九州地大,前人陆战经验甚多,河上之战记载寥寥,至于海上——由于外界人不敢犯我九州,史上海战记录根本没有,所以作战的时候往往会把海上忽略。”
他声线渐朗,谢书台思绪也随之明晰:“但如果你考虑到了,就算他日岸止城真遭劫难,主动权也是在你手上。”
仿佛蛊惑人心一般,他最后这句话不断在谢书台脑中回响,终于,她闭上眼,没有说话,只是呼出一口热气。
.
回到府中的时候已经很晚,谢书台不愿再惊动厨房,随意找了几块糕点塞进嘴里就打算洗漱。
温池里热水生烟,袅袅白气模糊了水中人影。
屏风之内,谢书台闭目沉思,她细想今日跟裴玉斐的谈话,只觉得通身疲乏。
裴玉斐的建议固然可以考虑,可现在的问题是……她要如何说服父兄,让把这看上去天方夜谭的计划执行下去?
虽然这么多年岸止城始终独立于王朝之外,但父兄的臣属意识依然存续,遑论前段时间上边又免了岸止城十年的税,要让他们相信周氏对岸止城觊觎,只怕有些困难。
谢书台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响动,神经即刻紧绷起来:“谁?”
什么东西被扶起放好,过了一会儿,她才听到有人回话:“阿姐,是我。”
是顾如期的声音。
谢书台并未因此放松,相反,她心又往下沉了几分。
前世的经历历历在目,按理说此时顾如期年纪小,应该未通感情之事,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多想。
至少……谢书台想,她无法确定前世顾如期何时对她起了那样的心思。
她的声音刻上三分凌厉:“你怎么会来这?”
盥洗室何等私密之地,谢书台最开始就吩咐了不准随意放人进来,何况顾如期是男子。
无论年纪大小,顾如期夜闯她的盥洗室,这件事传出去都对她清誉有损。
盥洗室外,就算没看到她,顾如期也仿佛能洞悉她的想法,他说:“是我把他们支走了偷溜进来的,阿姐不要怪他们。 ”
谢书台冷笑,没有接话。
顾如期话语踌躇:“我本来是不想这个时间来找阿姐的,我虽还没及冠,但早已到了男女大防的年纪,若非实有要事,我也不会这时来。”
谢书台心中嘲讽他还记得男女大防:“什么事情这么重要,让你连俗礼都不顾了?”
池内水波晃荡轻撞,传来清泠乐响,顾如期面色微红,他站在门外,沉默片刻:“阿姐,我做错什么事了吗?”
谢书台手上动作未停:“怎么说?”
顾如期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日下学,阿姐对我就不如先前热络,不说热络,有时候看到我还会当没看见,我……”
他“我”了一段,心头异常压抑不住,竟觉眼酸:“阿姐,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事,你不能直接告诉我吗?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又怎么改呢?”
这几天谢书台刻意的漠视和疏远如在他心上插了一把刀,以前她主动示好的时候顾如期还不觉得,现在谢书台将那些好统统收回,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经习惯她了。
十年如一日的温柔与包容早就入侵到他的生活里,习惯已成自然,只是他不自知。顾如期想,是不是因为他之前太过冷淡,所以阿姐才不想要他了?
他伸手摸向自己的颧骨,那处伤痕早已愈合,却深深烙进了他的骨子里。
记忆里每次他受伤谢书台都会关切地嘘寒问暖,唯有这一次,她是替谢若和送了瓶药。
然后就真的没有过问。
门内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顾如期还没反应过来,门就已经从里面打开。
他抬起头,见到谢书台发丝凌乱,她外边仓促而随意地套了件外衣,而后不由分说,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清醒了吗?”
她声音照常冷淡,还有些难以察觉的恼怒,“清醒了,就给我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