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六艺会,每三年一期,由三监之一的柳凭亲手操办,考察城中各书院学子平时所学。
礼、乐、射、御、书、数,这些关内传承了几千年的好东西由当年被流放至此的汉官带来,成了城内书院的必授之学。
会上男女分帐而憩,两两一组,谢书台往年都是跟谢扶疏一道,如今亦同。
“阿姐!”
杏衣粉褙的少女急急跑来,谢书台问:“怎么了?”
谢扶疏激动问:“你猜我刚在外面看到谁了?”
“谁?”
“卫家那个公子,卫瑶!”见她似没有印象,谢扶疏急道,“就是去年在你及笄礼上让媒人来提亲的那个卫家,阿姐不记得了?”
谢书台这才隐约想起好像确实是有这么个人,波澜不惊道:“他也在书院供学,来参加六艺会是正常事,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谢扶疏道:“我还不是怕他再来害你!”
见她不领情,谢扶疏瞪她一眼,“我一见他就没憋着什么好,阿姐,要不要我去收拾他一顿?”
“不必。”谢书台蹲下将早已选定位置的桩子钉进泥里,“你去把那两个桩子也钉了,一会儿还要铺帐,扎完帐子还要……”
旁边突然没了声,谢书台抬头:“怎么了?”
谢扶疏委屈道:“阿姐,我跟你说正事呢。”
“我说的也是正事。”
谢书台盘算着六艺会正式开始之前要做的准备,道,“要睡觉就得先扎好帐子,一会儿还要打猎生火——你弓带了吗?”
谢书台射术不行,从前她跟谢扶疏同帐,要想吃点荤的,都得仰赖对方去打。
见她实在油盐不进,谢扶疏恨铁不成钢道:“就知道吃睡,什么时候再让人害了我可不管。”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蹲到另一边去帮忙钉桩子了。
谢书台看着她的背影,莞尔一笑。
两人正忙碌间,一阵马蹄声忽然疾来。
一道纤瘦铁甲驭着骏马揽风而至,伴随着“教考官来了”的嚷嚷杂声,谢书台抬起头,正好与马背上的人影打了个照面。
姿若蒲柳,病颜生白。
骏马跑得飞快,那张熟悉的脸晃了一下就见不着影,却让谢书台一时回不过神。
谢扶疏担忧问:“阿姐,怎么了?”
谢书台有些不确定:“方才过去那人……是堂嫂吗?”
.
扎完帐子,晓天暮沉,四野虫鸣声声。
正是晚膳时辰,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身上,结同外出觅食。
谢扶疏性子活跃,她不断与谢书台说话逗趣,后者偶尔垂头勾唇,侧目频频,杏眸眶盈亮意。
谢扶疏忽然指向一处:“阿姐,那不是裴世子吗?”
谢书台抬眼朝她指的方向望去,果不其然见到了不远处只身闲逛的裴玉斐。
锦色华袍的骄矜公子与四周的泥沙荒土格格不入,他不知从哪儿弄到了一把折扇,放在手中开合玩弄,姿态闲散疏懒,不像来比赛的,而更像是来踏青游玩。
大概二人的视线太过灼热,裴玉斐若有所察地抬起凤眸,见是她们,眼前一亮。
他阔步走了过来,视线从始至终只落在谢书台身上:“好巧。”
谢扶疏自觉将谢书台往前推了些,神色暧昧:“打猎比采果要麻烦些,你们先聊,我先去了。”
谢书台:?
她觉得谢扶疏这态度莫名其妙,然而人已远去不可追问,只好询问眼前的裴玉斐:“你打她了?”
裴玉斐莫名:“我打她做什么?”
谢书台问:“那她怎么看到你就跑?”
“天地良心,我怎么知道。”
裴玉斐摊了摊手,转而问,“你们是要去打猎?正巧我也没吃,一起?”
谢书台打量他一眼,突然觉得裴玉斐身边少点什么:“你同帐呢?”
六艺会期间各书院不提供食物,所以学子们通常会跟同帐一起打猎采果。
现在也到了吃饭的时间,裴玉斐身边却空无一人。
裴玉斐以折扇末端轻点额头,十分苦恼似的:“没有同帐,我一个人。”
“怎么会?”
裴玉斐摇头叹气:“旁的人要么不熟,要么满嘴阿谀奉承,我原本是想找你弟的——你猜我在他那看到了谁?”
谢书台心头一跳:“是顾如期?”
“答对了,这把扇子送你。”
裴玉斐将手上的扇子塞给谢书台,后者下意识接下,然后才反应过来:“给我做什么?”
“扇凉啊。”裴玉斐表情正经,像是在说什么金科玉律,“这几天开始热起来了,没把扇子,你怎么过夏?”
谢书台:……
感情每年夏季往城主府运的那些冰都是假的。
她还是没把扇子还回去,也没再说话,而是低头想裴玉斐刚说的话。
谢若和跟顾如期在一处。
大概真是命运弄人,前世她想尽办法都没能让两个人握手言和,今生对顾如期不管不问了,他们反而交起好来。
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裴玉斐道:“在衡刑司时顾如期帮了谢若和不少,两人能走到一起倒还算正常,不必太多担忧。”
谢书台看他:“我为何担忧?”
“怕顾如期报复呗。”裴玉斐半开玩笑,“你之前将人赶出城主府不留情面,怕他拿谢若和报复你,所以一听到他们两个走到一起了就如临大敌。”
谢书台笑意不达眼底:“你怎知我这样想?”
“猜的呗。”裴玉斐不知从何处又拿出了把扇子,就着燥热的暑风扇了起来,“我要是有个弟弟说不定也会像你这样疑神疑鬼,不过还好本世子独身一人,操不着这份闲心。”
他颇为嘚瑟地朝谢书台笑了一下,后者却从他后半句的“还好”里听出了点寂寥和遗憾。
傍晚风起,树叶撞梢的摩擦声簌簌作响。
谢书台最终还是同意了裴玉斐与自己合作觅食的提议。
学子们的作息基本相致,一到晚间,考校场内接连燃起或大或小的篝火。
谢书台这组人数多了一个,准备也更齐全。三人围火烤肉,焦熟的香气扑面而来,谢扶疏用手把白烟往自己这边扇了扇:“好香。”
裴玉斐给她递了个果子:“先吃这个垫垫,肉还没熟,吃了一会儿拉肚子。”
谢扶疏望着火架上滋滋冒油的烤肉,有些不信:“真的没熟吗,我看别人怎么能吃了?”
裴玉斐道:“你也不看看别人比我们先烤多久。”
谢扶疏虽然有疑,但也不敢拿自己的肚子开玩笑。她谢过裴玉斐,突然听到谢书台问:“你好像对这些很熟练?”
裴玉斐拿刀刺了一下烤肉深处,不疑有他:“熟能生巧嘛。”
“孰能手巧?”谢书台浅笑,“你从小要么在雍朝皇城,要么在岸止城,其余时间都在奔波路上,怎么会对猎捕烤肉熟能生巧?”
她话音极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裴玉斐心头却重敲警钟。
他笑容一僵,飞快低下了头:“那不是……赶路的时候偶尔也想吃吃新鲜的,就自己上山打了吗?”
说完,他立马割了一块肉给谢扶疏:“应该熟了,尝尝?”
谢扶疏感激地接过肉吃了一口,评价道:“熟是熟了,表皮焦脆,就是好像没什么味道。”
“我忘放盐了。”
裴玉斐松了口气,他把早调好的调料撒了上去,又切了一块更大的下来,献宝似的递给谢书台:“试过了,吃了不拉肚子。”
谢扶疏:?
她脸上的笑意戛然崩裂。
谢书台却没立刻接。
她抿唇轻笑,直看得裴玉斐心底发毛,就在后者心虚地要把烤肉收回来的时候,谢书台才若无其事地接了过去。
她道了声谢,然后咬了一口,点头说:“手艺确实精湛,不去万酒楼应聘厨子可惜了。”
裴玉斐不免骄傲:“那是,平常人都吃不着。”
谢书台扬唇:“不愧熟能生巧。”
裴玉斐:……
短暂休整一日,虽还没到正式考核的时间,众位参加六艺会的学子却都严阵以待。
毕竟最上面的领办人是三监之一负责官位迁调的柳凭,六艺会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为了鼓励学子们勤勉奋进,每届胜选者都有优先排官的殊权。
——尤其连续三届在六艺会上名列三甲的学子,可以直接拜入柳凭门下。
若为监官弟子,未来风光无限,也难怪这些学子蠢蠢欲动。
当然,这些严阵以待的学子中,也不是没有例外。
已经有了官职的譬如顾如期,不想当官的譬如谢若和,本就无法在岸止城为官只是来凑个热闹的譬如裴玉斐。
如今这三个“譬如”都不约而同地聚在了谢书台帐前,一者蹲在地上积石盖花,两者目光互立挑衅,隐隐有对峙之势。
谢书台一出帐就见着这幅场景,直觉脑仁生疼。倒是旁边的谢扶疏装模作样地掐了把手,然后“哎呀”一声:“阿姐,不然我们回去吧,卦象说今天不宜出门。”
裴玉斐与顾如期却迎了上来,两人一左一右将谢书台围住,大好的晴光都被遮去。
谢书台周身直降了好几个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