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客人少之又少,叶先河坐在店面看电视,进店的都是邻居闲聊,七叔公姗姗来迟在楼上吃了特意留的饭,其他人收拾残局。
叶桓灵肩上挂着擦头巾下二楼,黎海生碗里一口饭和七叔公聊得火热,李柳枝和叶杉薇在洗碗,他对李柳枝说:“妈妈,你和姐姐先去洗澡吧,热水器我插上插头了。”
李柳枝让叶杉薇先洗,自己去四楼整理床铺。
叶杉薇小时候,一家三口都挤在二楼。叶桓灵来了之后,叶杉薇就与他一起住在三楼。上初中的第一个生日,李柳枝问叶桓灵有什么愿望,他却说,他要搬到四楼。
李柳枝唯恐他心里出现问题,百般不情愿,但又不得食言。每日提心吊胆,后来曾敏来次数愈多,一有空就来,呆的还久。
曾敏直来直去,一次开玩笑说:“李姨,叶桓灵自己住,我就可以天天来,避开我妈。”
李柳枝这才醒悟,他儿子好着呢。话说回来,孩子都喜欢有自己的天地,不喜欢别人盯着、管着。她姐姐叶杉薇挨没边界地挨着她弟弟,叶桓灵也会烦的。
叶桓灵洗完澡,发消息给黎海生洗澡,许久不见人,他上四楼叫人。
四楼客厅很大,只有两个房间,连在一起共用卫生间,中间一个拱门,李柳枝也不知道叶先河为什么要这样设计。
房间门没关,可以瞧见黎海生坐在他书桌的椅子上。
“我都说不用你管我,你爱干嘛干嘛。”还未等对方回应,黎海生挂掉电话,将手机扔到旁边叶桓灵的床褥上。
这是和家人闹矛盾了?叶桓灵不想去猜。
黎海生难得情绪激动,叶桓灵静悄悄地坐到自己的床上,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打搅的好。
“看什么看,没见过和家里人吵架。”
生气的时候,路边的草都是有罪的,叶桓灵扯下擦头巾,扔进洗衣筐。
“你洗了没有。”
叶桓灵被这辣椒一辣,原本的脾气都忘了,忘记怼他了。
黎海生就背了一个书包来,里面只有贴身衣物和作业。
二话不说,打开叶桓灵的衣柜拿出一套睡衣,“没有,借一下,不用谢。”
叶桓灵看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哪来的叛逆青年,叛逆期高中才来!
李柳枝几人在柜台叠五色纸,叶桓灵下来,几人调整了一下位置。
她望穿秋水,不见叶桓灵身后有人,“那么久才下来,黎海生呢?”
“还在洗澡呢,看样子,刚刚和家里人吵完架吧。”
叶先河脚架在椅子上对账,清算库存:“吵架了?现在还好吗?过年了家里也没有人吗?”
李柳枝放假后给黎海生打电话,问他北上过年吗?他说留在这。照顾他饮食起居的阿姨也要回年,没饭吃怎么办?李柳枝给钱让他打车过来。
“好着呢,好像不是因为过年的事。”叶桓灵估摸着他不想和家里人一起。
李柳枝放下手里的五色纸:“以前都在国外的嘛,外国人很少过中国年吧。”
蜡烛的火光印在叶杉薇脸上:“现在的年轻人亲情都很淡的,亲戚都不走了。”
“他都那么大了,想怎么就怎么样。”叶桓灵说。
“可还是一个小孩,自己一个人孤零零难免伤心的嘛,我身为中年妇女,对家庭的愁情最是敏感,平时看电视剧看的。”
“知道你最哀怜孤苦伶仃的小孩了。现在很多年轻人对亲情也很淡漠的,时代不同了嘛。”叶杉薇从货架上打开一瓶绿茶。
“那我紧跟时代的脚步还要加快。”李柳枝打开电视剧。
她说完,黎海生急促的脚步声从楼道传来。
黎海生依旧那副风雅带笑的模样,恢复力极强。
“不好意思,我来迟了,现在要干什么。”
李柳枝将沙糖桔放到他前面,慢慢叫他点东西:“先吃点水果,这叫五色纸,不同的色纸扎成一扎。”
叶桓灵教过他拨沙糖桔不脏手的法子,边吃边工作也不碍事。
“这个用来干嘛,”黎海生剥了好几个沙糖桔,也不吃,直到剥了一盘才会一个个放到嘴里。
李柳枝说:“拜神用的,这就是阴间里的布匹。”
叶桓灵熟练地完成指标,“妈妈,不够颜色了。”
“不够颜色,有什么颜色就捆什么颜色吧。”
叶桓灵手把手教黎海生折叠,捆扎,顺便偷吃他剥的沙糖桔。
黎海生剥的每一个沙糖桔,纤维都被抽筋拔骨式去除,干干净净,圆圆胖胖的沙糖桔摆在面前,不吃浪费。
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叶桓灵让位给黎海生,自己在一边吃瓜果。
叶先河与李柳枝抬出新的橄榄,称斤装袋,用锯子辅助,蜡烛外焰一燎就密封了,她给黎海生说:“刚刚叶姐姐包的是橄榄,逢年过节都要吃的,祭祀也用到。”
五色纸进程很快,几箱五色纸明天就可以上架。
黎海生望着摇摆不定的烛火,像是要挣脱束缚的牢笼。
他问:“过年为什么要吃橄榄?”
“槟榔听说过吗。”叶桓灵完成一包橄榄的蜕变,嘴里还有一个橄榄核,随手塞了一个橄榄在他手里。
“有,听说有毒。”
“槟榔谐音宾临,你都知道有毒,所以古人也知道,慢慢的就不吃了,用与之相似的橄榄代替。”
“对咧,”七叔公背着手,穿着军色羽绒服进来,浓郁的羽绒服味道随风而进,“府志里的,那个啥一时间忘记了,宾客来临,大吉,没有好酒不嫌弃,但是没有橄榄是非常不礼貌的。”
“亲朋往来,不具酒茗,勿以为嫌。”——《府志》
叶杉薇给七叔公抬椅子坐,李柳枝边教黎海生包橄榄边说:“大冷天,大晚上,出来干嘛。”
“呆不住。”七叔公斯了一张空白货单下来,他和小辈说,橄榄以前用纸抱起来一包包的买,时间长了就销不去了
“我的眼睛说会了,让我试一试。”
黎海生接过李柳枝的衣钵,看起来容易,实则难。他在火焰旁停留太快,有一些地方没有闭合。太慢,塑料袋便破了一个洞。
李柳枝瞥见他烫烂一个袋子,与叶杉薇起哄:“哦——你烫坏了,你必须吃完。”
黎海生只能无奈收下一包橄榄,接连几包虽密封性好,但不美观,这种东西是人看了都不会买的。
叶桓灵快速投入到工作中,最近想起福利院的次数愈发频繁,只能用忙碌转移注意力,一包包橄榄在他手中迅速完成,美观,无他,唯手熟尔。
“你还是干装袋,称重的活吧,你这样肯定烫到手。”叶桓灵抢过他手里的塑料袋。
叶杉薇招呼,“来,加入我的队伍,我教你怎么称。”
店里有人闲聊,有人买东西,不热闹不冷清,黎海生一篮子一篮子的称,休息时,剥了一果盘沙糖桔,手都黄了。
叶桓灵消灭了大部分,听见黎海生问他,为什么用这种袋子,为什么不用自封袋或者纸。他想了一下,拿起一个沙糖桔说,因为这种袋子多,用不完还没有人愿意买,囤积的货物以另一种方式出售了。
街上的摊位都收了,其实就是用布四周围住塑料的收缩帐篷,里面点着灯。
几人将店外的货物一一抬进店内,关上店门。从门的样式可以看出,这个房子有点年头了,门纯木的,木板用合叶一块块连接,可折叠,门上都门神,门口用木桩抵住,看起来板正,地上的地砖有二三厘米的洞口,专留给稳定木桩。
狭小的通道容不下身躯,腿长的挎在货物上,寻找落脚点,以极其扭曲的方式一步三跨。腿短的贴着货架边挤过,还要提防货架的钩子,货物掉落。
五六米的通道,几人过来气喘吁吁,叶先河垫后,挥手,叉腰,示意不要等他,其余人快步上楼。
在客厅喝点水,李柳枝就让几个孩子赶紧睡觉,休息。明天有恶战。
街道灯火通明,冷风侵蚀每个不归家人的心。
叶桓灵夤夜莫名燥热,光脚下床,书桌上的水入喉冰冷,开大点窗口让冷风鼓进。
回床瞄到自己床对面的床,空无一人。
黎海生不在,他还能去哪?
叶桓灵给他发了好几条信息,石沉大海,他动身下楼找,一无收获。
手电筒的光亮有限,福利院的记忆袭击黑暗中的人。
艾倩出去工作,每个月都会回来一趟看望叶桓灵,午觉的时候一觉睡到天黑,艾倩已经走了,他在福利院的每一个房间寻找艾倩的身影,不顾院长的阻拦爬出大门,也没有见上一面。
黑漆漆的楼道,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声,急促的呼吸声,他发誓一定要把人找到。
楼上闲置许久,叶桓灵轻手轻脚上楼,检查五楼的每一个房间。
上到楼顶,楼顶一般用来晾衣服。
门开着,赫然一个人影,叶桓灵保险起见,将门锁舌锁住,使其关不上。
“你让我好找。”叶桓灵走到他旁边站着。
鸟瞰整个小镇,脚下巷道错综复杂,房子大多两三层,有些还没有装修,硬生生从崎岖不平的地拔出来似的,裸露的红色火砖也不突兀,望远可以指出早市,百林园,玉墟宫......
“给你发信息你怎么不回。”
黎海生开机,屏幕的光亮,照见他清晰分明的面部线条,锁屏页面有许多未接电话与信息,他回叶桓灵:
“我关机了。”
叶桓灵换一个姿势,背靠墙壁,双手架在栏杆上,“怎么和家里人吵架了?”
“算吵架吗,我妈让我回北京,我不想,她让我参加省级比赛,我做不到,我已经不会画了,她不信。”
“别说她不信,我也不信。你上次在玉墟宫画的连领导都说好。”
“画画除了理论知识,最重要的是情感,这样你的画面才生动。硬邦邦的东西去考试,也许没问题,要想拿奖,不太可能。”
“来这里画画的时候,是我这两年最好的状态。”
叶桓灵此前也没有接触过美术,只听懂画画需要情感。
“感情慢慢培养呗。所以你到这里,不是因为你家里人不在家?”
“是也不是,我家里确实没人,因为我没让他们回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冷风吹僵发丝,叶桓灵拉着人回到室内。
“怪不得你老是用现金。”
关掉手机,屏蔽外界一切干扰,寻找自己,忠于自己,叶桓灵对他深深共鸣。
也是一年多前,即将中考,福利院的院长特地前来,福利院收拾东西找到艾倩的时间胶囊,她留了一封信,给以后上高中的他。
那时,他在学校应付来找茬的人,麻木地写作业发呆。他想退学打工挣钱,不想呆着那个晦暗的位置,会让他没有安全感。他和李柳枝说:“不想读了,不喜欢学校,不喜欢和别人待在一起。”李柳枝多方协调也无果,勉为其难让他回家,义务教育下,他明面休学。
那封信,他想改变想回学校去,好好读书换一种人生,告别曾经的自己,曾发誓不为以前的事情左右情绪。
为了解决不依不饶找事的,回到学校的那一晚,叶桓灵带着叶先河偷偷给他一千块,找到学校一个校霸级别的人物,校霸带着一帮人到那些欺负他的老三老四宿舍,关上门,做最后的断绝。
数不清的夜里,上网课,打基础。实验虽然不是最好的学校,但一家人都很满意。
楼梯只有二人棉拖的脚步声,回到房间,叶桓灵在客厅烧一壶水,暖暖身子。
黎海生坐在叶桓灵的床上,接过叶桓灵递来的杯子,他问:
“那个就是你女朋友吗?”
叶桓灵书桌上有两个相框,米白色的很温馨,一个是全家福,一个是十七八岁的少女。
“她,她是我姐。”
得到叶桓灵目光的允许后,黎海生用专业的眼光扫描,“薇薇姐,整容了?”
“说什么呢,这是我在福利院的时候认的姐姐,我的第一个姐姐。”
黎海生将相框颤颤巍巍地归位,“你是,孤儿?”
“我十岁的时候被收养。”
“你姐姐呢,你爸妈不一起......”
“她死了,我被领养的那一年。”
叶桓灵说话很轻,如鲠在喉,还是放不下的死亡,难以说出口的死讯,心疼到停跳。
黎海生内疚,“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没事,早点睡,明天还要干活。”
二人心事重重的上床。深夜愈是人心灵脆弱的时候愈难眠。
黎海生挤到叶桓灵床上:“你过去一点,我第一次在别人家睡觉,不习惯。”
也许很久以后受过伤的地方会变得坚硬,此时此刻只有入眠,明早起来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不习惯在外面睡,你还到处跑。”叶桓灵背靠着黎海生,他的躯体很热。
“家里没人,不可以收留我吗?”黎海生从背后抱住他,温暖一个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