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不好再睡了,打扮好了要去参加家宴的。”莫连站在床边,劝悠然起床梳洗。
悠然已经睡醒了,抱着枕头又赖了一会儿,才在莫连、莫陶的催促下跳下床。
一般来说,莫连叫她起床她可以不理,因为莫连叫上一遍就走开了,过一会儿再来叫一次;莫陶可不是,悠然不起床她会一声接一声的叫,反正是睡不成,还不如乖乖的起床。
闹铃响了一声可以接着睡,闹铃响个不停,再困也睡不了了。莫连是只响一声的闹铃,莫陶是响个不停的闹铃。
莫连堪堪服侍悠然梳洗打扮好,外头当值的小丫头禀报,“大姑娘来了,郭嬷嬷来了”
悠然忙走至门外将悦然接进来,让着悦然在榻上坐了,命丫头倒茶拿点心。
悦然身边站着一位嬷嬷,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梳的一丝不乱,板着个脸,十分严肃。两姐妹让着,郭嬷嬷在小凳子上坐了。
悦然笑着问侯,“五妹妹才到家,可还习惯?好园久无人住了,若缺什么,只管让丫头来寻姐姐。”悠然忙笑道:“多谢大姐姐惦记着,以后若缺什么,少不得厚着脸皮去烦大姐姐。”那一抹笑容十分惹眼,悦然一时竟有些怔神。
悠然穿着浅绿色交领缎袄,胸前绣一朵艳丽华美的红西番莲,下着月白素缎长裙,梳着可爱的双环髻,髻上插了一支碧玉簪,衬着悠然细致雪白的一张小脸,虽尚是稚龄少女,却已是美的令人怦然心动。
悦然定下心神,温和的开口,“这是老太太房里的郭嬷嬷,服侍祖母的老人了,听说郭嬷嬷下午响来看过你?”
悠然吐吐舌头,“大姐姐,我一觉睡到现在,不知道呢。”忙叫莫连来问。
莫连回道,“下午响郭嬷嬷来看望姑娘,姑娘正午睡,没敢叫醒。”
郭嬷嬷老脸上现出一股怒气来,阴阳怪气的说道“好心来看姑娘,反倒让个黄毛丫头给打发走了,姑娘教的好丫头!”
莫连垂首站在悠然身边,一声儿不言语。
悠然伸手轻轻按住想打圆场的悦然,对着莫连嗔道:“我睡了自是不能叫醒,只是你怎么不留嬷嬷喝茶?”莫连一脸委屈,“留了,嬷嬷不肯赏脸。”
悠然一脸和悦的对郭嬷嬷淡淡笑道:“我素日最怕睡的不安稳,丫头见我睡着不敢叫醒我,也是有的。嬷嬷服侍老太太久了,必是和老太太一样宽容大度爱惜小辈的,必不会和这实心眼儿的丫头计较。”
郭嬷嬷仗着是老太太的陪嫁,素日连太太们都要让她三分的,在孟家向来无人敢得罪。今日见悠然回孟府,就存了打秋风的心,说是来好园看望五姑娘,实际上是想捞些好处。谁知庶出的五姑娘架子大,她在侧厅坐了半个时辰,茶都喝的没颜色了,五姑娘还不出面。
她哪里受过这个,气的浑身发抖,出了好园一路骂骂咧咧的要找老太太诉苦求去,“老了,不中用了,丢人现眼的,没脸再在府里了。”
早有人报了大姑娘。悦然急急过来,陪着笑脸,死活拉住郭嬷嬷劝了半天,却终是劝解不下来,只好拉着郭嬷嬷来了好园。想着五妹妹赔个礼,说些好话,自己再做个和事佬,糊弄过去也就好了。
却不料,悠然只是轻描淡写的淡淡几句,连句软和话都不肯说。
郭嬷嬷听见悠然理直气壮的“我睡了自是不能叫醒”,理所当然的“ 必不会和这实心眼儿的丫头计较”等话,气的直啰嗦。
她是老太太的陪嫁,府里的老资格,何时被这么轻视过?
只是悠然的话一时她也无从反驳。
郭嬷嬷盛在有气势,她的口才并不好。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
悠然慢慢的喝着茶,意态闲适,笑咪咪的递块糕点给悦然,“大姐姐尝尝,名字虽叫猪油糕,其实并没有猪油。”
猪油糕洁白晶莹,葱香翠绿,糯软润湿,悦然尝了一口,只觉油而不腻,软靱可口,笑着称赞了几句。
莫陶进来禀报,“太太打发人来送东西。”
一名婆子进来,含笑见了礼,拿着一个小锦匣,说“太太说,原是前儿新得的时样绢花,白放着可惜了,叫送来给姑娘戴。”
悠然忙起身谢了,命莫连接了锦匣,又命莫陶“,拿五串清钱给妈妈打酒吃。”
婆子大喜,忙趴下磕头谢赏,“倒让姑娘破费,谢姑娘赏。”
婆子眉开眼笑的走了,悠然拿绢花给悦然看,笑着说,“真好看。太太管着这么大一个家,每日多少事要忙,还记着送娟花给我们,也就是太太这样能干又心善的,换个人,不知道怎么样呢。”
悦然看着绢花笑道,“是成国公府送来的,样子虽不多新鲜,做工却精致。妹妹喜欢就好。”
悠然和悦然说着闲话,把郭嬷嬷晾在一边。
郭嬷嬷又气又急,待要发作,却无人理会她;待要走,看那婆子得赏钱,眼馋的很,却是舍不得走,直把一张老脸憋的通红。
悠然看在眼里,心中暗笑,实在不愿看她的丑态,想着也是时候把这老货打发走了,扬声叫莫连,“拿个荷包过来。”
莫连会意,拿了一个金银丝绣芙蓉花荷包过来,悠然笑着打发郭嬷嬷走,“劳嬷嬷来看我,这个荷包嬷嬷拿去给小孙子顽吧。莫连,送嬷嬷出去。”
郭嬷嬷听悠然撵人的口气脸上有些挂不住,却看到荷包精美华丽,已是眼前一亮,拿到手里只觉沉甸甸的,心中大喜,乐的无可无不可,“怎好让姑娘破费”。咧开了嘴笑着,由着莫连拉出去了。
悦然看着郭嬷嬷走了,叹了一口气。“五妹妹不知道,这是祖母亲信,我们等闲不敢得罪她。”
悠然不以为然,“怕什么,咱们是姑娘,是娇客。”
“只怕在祖母心中,咱们不是娇客,是赔钱货。”悦然摇头。
“就算是赔钱货好了,也赔不了她的。”悠然跟着摇头。
悦然“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悠然正色道“服侍长辈的人,咱们要敬着些,原是没错。只是究竟主是主,仆是仆,大姐姐将来到了长兴侯府,也这样将就这些老仆不成?长兴侯府可是开国元勋,赫赫扬扬一百年下来,世仆不计其数,有脸面的也是不少,都这样由着他们的性子,大姐姐岂不是会很辛苦?”
悦然心中感动,抓过悠然的手握着,“傻孩子,做人哪有不辛苦的?好妹妹,你这都是为了姐姐好,姐姐都知道。不是亲姐妹,也说不出这么掏心窝子的话来。你放心,姐姐心里有数。”
悦然比悠然大七八岁,孟家没发生变故前,她是孟赉和钟氏抱在膝头捧在掌上,无忧无虑长大的,后来家里添了姨娘,添了庶妹,也对碍着她什么,她还是孟家千娇万宠的大小姐。等到孟老太太从泰安老家入驻京城,带来了三婶胡氏和堂妹怡然,家里一下子多了位老祖宗对她指手划脚,多了位婶娘对她评头论足,多了位堂妹跟她抢东抢西,她又不愿跟自己的母亲倾诉:母亲钟氏的烦恼比她更多。
虽然娇养,却是知书达礼的嫡长女,礼仪上从来是不错的,对祖母孝顺,对婶娘恭敬,对堂妹友爱,悦然端庄自持善解人意的做着无懈可击的孟家大姑娘,心中却无比委屈憋闷。
怡然只比她小一岁,女红却极好。那日母亲在抱厦听仆妇们回事,想管家而不能管家的三婶心头不忿,拿怡然的绣品和她的相比,把她讥笑了一番,“侄女儿绣的,知道的是荷花,不知道的以为是乱草呢。“祖母纵容的望着三婶笑,怡然高昂着头,兴奋的小脸通红,毕竟是才十岁的孩子,悦然眼泪都快流下来了,羞愧的无地自容。
嫣然才五岁,爱娇的依偎在老太太怀里,笑嘻嘻的看热闹,安然陪着欣然在一边玩的不亦乐乎,悠然一个人傻坐着,四处张望,见她要哭了,迈着小短腿跑到悦然面前,拉着悦然的衣襟摇晃着安慰她,“大姐姐不哭”。一会儿安然也听到了,拉着欣然过来,三个小萝卜头一起哄姐姐。
那日悦然大哭一场,三个小萝卜头陪着她一起哭,孟赉下衙回府看到女儿们眼红红的样子唬了一跳,得知原由后脸阴沉下来。
把三个小女儿一一抱在怀里疼了一番,又温言抚慰大女儿,对老太太和胡氏,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
转日孟赉休沐,去寻了一位旧日同窗,托门路将悦然送入西山闺学。
悦然想起当日小悠然惦起脚尖努力安慰自己的小模样,心里温暖,“父亲送回来的衣料、皮子、摆件儿、荷包,都是妹妹打点的吧?妹妹费心了。”
悠然笑道,“这有什么?还有呢,等父亲亲自跟姐姐说吧,后面给的才是实实在在有用的东西。”
悦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悠然拉着悦然,笑道,“姐姐是咱家嫡长女,这嫁妆可不能薄了,要厚厚的陪送,爹爹和太太才过意的去。姐姐没听说过吗,闺女赔钱货,不赔意不过。”
“给我的多了,留给你们的就少了,你不怕呀?”悦然逗弄悠然。
“钱就是泉,是流动的,水无常形,钱无常所,少可以变多,无可以变有。”悠然不以为意。鲁迅就经常把钱写成泉,钱今天在你这儿,明天不一定流去哪里。
“钱是小事,倒是去年在广州,有位京城的贵介公子远道来拜访父亲,妹妹一时好奇,在屏风后头偷偷打量过这位贵公子。”
悦然自然知道这位贵公子指的是哪位,不由红了脸。
“这位贵公子,人长的极是英武,又一身正气,且出身名门,勉勉强强,能配上我姐姐。”悠然一本正经。
“越发没正经了。”悦然啐道。
“妹妹不懂事,要姐姐教导我呢。”悠然笑道,“妹妹前几日看世说贤媛篇,有个地方看不懂,要请教姐姐:赵母嫁女,女临去,敕之曰:慎勿为好。姐姐说,为什么要慎勿为好?”
“慎勿为好?”悦然喃喃的重复,眼中有莫名的感动,“妹妹放心,姐姐心里有数。”
两姐妹携手出了好园,相视而笑。
西方女子解放运动的时候,有句口号是这样的:一个女人不需要一个男人,就好像一条鱼不需要一辆自行车。
后来法国有个女子婚姻介绍所,广告词是:一条鱼如何找到她的自行车。
应要求聊聊“慎勿为好”, “慎勿为好”出自《世说新语•贤媛》:“赵母嫁女,女临去,敕之曰:‘慎勿为好!’女曰:‘不为好,可为恶邪?’母曰:‘好尚不可为,其况恶乎?”
这四个字很有趣,但是解释起来不容易。
魏晋时期玄学盛行,讲究无为,道家的很多思想是微妙的,用语言是去解释很有难度。
咱们先来看看刘孝标的注释。
列女传曰:‘赵姬者,桐乡令东郡虞韪妻,颍川赵氏女也。才敏多览。韪既没,文皇帝敬其文才,诏入宫省。上欲自征公孙渊,姬上疏以谏。作列女传解,号赵母注。赋数十万言。赤乌六年卒。’淮南子曰:‘人有嫁其女而教之者,曰:“尔为善,善人疾之。”对曰:“然则当为不善乎?”曰:“善尚不可为,而况不善乎?”’景献羊皇后曰:“此言虽鄙,可以命世人。”
说“慎勿为好”这句话的人,是颍川赵氏的女儿,吴国桐乡令东郡虞韪的妻子,曾做《列女传解》,号赵母注。
景献羊皇后羊徽瑜女士,她对“慎勿为好”的评价,我的理解是:她觉的这句话是对的,很对,但她的身份让她不能直截了当的表示赞同。羊徽瑜是司马师第三任妻子,司马师多么无情的一个人,毒死跟他生有五个女儿的原配妻子夏侯徽,休了第二任妻子。司马炎当皇帝后追封司马师为晋景帝,羊徽瑜弘训太后,这时候不知道羊徽瑜怎么想的,再三对司马炎进言要求追封夏侯徽。
司马家和夏侯家、曹家,多么敌对的家族,羊徽瑜执意要求追封夏侯徽,很不明智。
最后司马炎追封被鸩杀的夏侯徽为景怀皇后。
羊徽瑜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出名,出名的是她同父同母的弟弟羊祜。她的姨妈也挺有名气,是蔡文姬。
因为不出名,能查到的资料就少,不知道“此言虽鄙,可以命世人。”这个评价是在夏侯徽追封前,还是追封后。如果是在夏侯徽追封后说的这句话,能不能理解为她的后悔?
为了丈夫的前任妻子硬和皇帝对上,对她没什么好处,虽然大体上说司马炎算是个大度的人。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我今天很啰嗦。
史仲文先生的解释我最赞同,他说:“‘慎勿为好’,可以理解为,不要巧意为好,不要故意为好,不要刻意为好。巧意为好,那就谀了;故意为好,却又假了;就算刻意为好,境界都低了。”
城隍庙的对联有这么一句“有心为善,虽善不赏”,也是说的这个意思, 有的人故意去做好事,虽然是做了好事,但不应给他奖励。
我再加个比较功利的观点:刻意为好,你会明意识或潜意识要求对方回报,如果对方不能如你预期的回报,你会失望。而你失望之后,会改变,会收回你的好,对方一开始拥有了你无条件的好,之后你收回了,对方也会失望。
“好”,是随时可以收回的。
还有一种说法是“鸟恶网罗,人恶胜己”,“ 特不愿其遇事表暴,斤斤于为善之名,以招人之妒嫉”,怕做人太好了会遭人嫉妒,这种说法我不太喜欢,觉的前后对不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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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慎勿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