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阳光明媚,落苏将窗边的几盆兰花搬去台阶下晒太阳,魏青宛在屋中窗下书案作画,刚提笔画完一幅红梅消寒图,院里就传来脚步声响,紧接着就是一阵交谈声。
少顷,落苏和银翘自外头进来禀报,说是魏璋的随从长吉过来了。
魏青宛抬头瞥见二人手上皆捧着上好的布匹和锦盒,执笔的手微微顿住。
银翘笑着朝她说道:“姑娘,方才长吉来过了,这些东西都是大爷让他送过来的,奴婢瞧着这料子鲜亮,待裁了制成新衣,您穿上定然好看。”
笔尖的一滴墨汁瞬间“啪”地一声落到画上,留下快速晕染开去的一个墨点。
魏青宛盯着那墨点沉默了片刻,搁下笔,上前细看,就见是那华美昂贵的浮光锦、还有蝉翼纱和妆花缎各一匹,她接着打开锦盒,见里面有一套赤金璎珞点翠的首饰,点翠与宝石镶嵌,簪子、钗环、头花、手镯、项圈等共有十几件,金光灿灿,华丽无比。
落苏道:“大爷待姑娘真是好呢,他定是知晓了上午大姑娘为难您的事,眼下才特意让长吉将这些送过来的。”
说起这个,落苏心想,这些年多亏了有大爷护着自家姑娘,不然这日子还不知要有多难过呢!
就说魏老爷刚去世那两年,魏夫人仗着自己当家做主,就将二姑娘赶去了西偏院居住。
这西偏院说是偏院,实则就是下人住的大杂院隔出来的,既偏僻又狭小,且距离正院极远,每日里请安都得走上好长一段路。
那会子二姑娘才八岁,也还只是个孩子,魏夫人却只派了她一个贴身伺候的小丫鬟,外加一个时常偷懒耍滑混日子的粗使婆子。同为魏家女儿,大姑娘院里却有十几二十个仆婢前呼后拥伺候着,同是庶出的三姑娘身边也有两个教引嬷嬷、两个贴身侍奉的大丫鬟、四个小丫鬟与一个粗使婆子可供使唤。
老太太醉心礼佛,平日不怎么管事,加之她本就对从前秦姨娘逃跑之事心有介怀,因而对魏青宛这个先前流落在外的孙女并不怎么疼爱,态度向来是不冷不热的,即便她知道魏夫人平日里对庶女有诸多不公,也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姑娘在府里无依无靠,府里的下人便看人下菜碟儿,没少给她苦头吃。
她记得以前每天跑大厨房给二姑娘端菜,不管早去晚去,总要等到各房主子的饭菜都端走了才会轮到她,有时候回到西偏院,饭菜都凉透了,又没有可加热的地方,她和二姑娘便只能食冷饭冷菜下肚。更有过分的,那大厨房掌勺的张婆子狗眼看人低,有好几回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竟还拿隔了夜的馊饭给她,真是作践人!
不止如此,这一年四季里裁制衣裳的布匹,大姑娘永远是分的最多的,料子也是最好最鲜妍,三姑娘分到的虽比不得大姑娘,但总归是不差,唯独分给二姑娘的,永远都是些沉暗稍次的料子,每回她陪着二姑娘去正房请安,都能瞧见魏夫人屋里的大丫鬟手上身上,穿的戴的,都很精致体面,反观二姑娘,小小年纪便穿着暗沉素淡的衣裙,身上也没有任何的金银玉饰,站在一起,那些大丫鬟的穿戴看上去反倒比她更像个小姐,更不用说和大姑娘三姑娘相比了。
再有就是夏日的冰鉴,冬日的炭例。
每到暑热季节,别的主子院里都有供应冰块,西偏院的屋子里却似蒸笼一般,酷热难消,她每每去找管事的领冰块,他皆是横眉冷眼,推三阻四,总拿地窖里存着的冰块不多,需得紧着老太太、魏夫人和大公子那边儿先用着的措辞打发她。
到了冬日,炭例倒是照常发给她们了,可给的却是掺了假的炭火,别的主子院里用的全都是上好的无烟银骨炭,唯独给西偏院的却是黑炭,那些欺人的刁奴在箩筐的最上面铺了薄薄的一层银骨炭,底下则全用些劣质的黑炭来填,冬日里寒冷,那黑炭一加进炉子里,登时就升起了呛人的黑烟,不但不暖,还呛的人整夜难眠。
那两年,魏青宛虽说是个小姐,可过得却连个丫鬟都不如。
幸好后来主子同大公子慢慢走得近了,兄妹关系愈发亲近,这日子才算渐渐好起来。
魏老爷去世的那一年,大公子才十三岁,那会子他年纪虽小,人却表现出超出年龄的沉稳,魏夫人失去丈夫,没了主心骨,凡事都爱听取儿子的意见,后来魏府实际当家作主的人,也渐渐变成了魏璋。
起先,因为魏夫人和秦姨娘的关系,大公子也是不怎么理会二姑娘的,可后来二姑娘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让一向态度冷淡的大公子对她这个庶妹有了亲近之意,开始事事护着她。
有一年冬日,大公子来西偏院里找魏青宛,恰巧就看见她正在往炉子里添炭,放眼望去,那屋里头全是黑烟,二姑娘被呛得泪眼汪汪,捂着帕子咳地停不下来,而一旁的桌子上,还放着一些残羹冷饭,他登时就沉下脸来,在唤来丫鬟问明真相后,当即便叫来了大厨房的张婆子和分炭的王管事,二话不说,猝然起身,撩起衣袍就踹了过去!
两个下人猛然被魏璋赏了一记窝心脚,当即吓得哆哆嗦嗦跪在地上止不住地磕头认错。
自此,大厨房那边再也不敢对魏青宛有丝毫怠慢,有什么好吃的都背着魏夫人往栖云院里送,那分炭的管事也不敢再掺假唬弄,一到冬日,不用人催,便主动的送那上好的银骨炭过来。
自有了大公子这个庇护后,二姑娘很快就从西偏院搬到了栖云院,新院子又大又宽敞,下人也跟着添置了不少,那偷懒耍滑的婆子早早地被大公子换到了别处,转而派了银翘过来,与她同为魏青宛的贴身大丫鬟,另添有一个管事妈妈,五六个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鬟。
在吃穿用度上,凡是魏持盈有的,魏青宛就不会少,甚至于在大公子去从戎挣取功名回来后,那些封将所获得的赏赐,私底下送来栖云院的竟比给大姑娘的还要更好些。
这些年来,魏青宛虽然还是常常被魏夫人为难,但只要大爷在府中,总能为她挡难解围,即便他有时要出去打战,也会提前打点好可靠的下人照应她,相比于之前在西偏院的日子,如今的生活已不知好上多少倍。
落苏这般想着,难免就要再替魏璋说几句好话:“姑娘有大爷这样真心待您的好兄长在,即便日后嫁到了夫家,想必也无人敢来为难您,毕竟有咱们大爷在背后给您撑腰呢。”
魏青宛勉强一笑,垂眸淡淡扫了一眼金灿灿的首饰,道:“先收起来罢。”
次日下午,魏青宛亲手做了几碟桃花糕,提着食盒,带着落苏出了院门,沿着抄手游廊往明熙堂去。
长吉见她来,忙跑去通报,没一会儿,就出来将她领去书房,待快到书房外时,忽碰到一个文官打扮的年轻官员迎面走来。
魏青宛停步见了礼,那官员见对面走来一个仙姿玉貌的小娘子,眼中闪过一抹惊艳,却不敢多瞧,只微低下头回了礼,匆匆离去。
魏青宛猜测那人应是来拜访魏璋的,他如今权势大,想要与之结交的人很多。
她忽想起魏老爷去世后的那几年,官场势力,人在人情在,人走则茶凉,往日那些常来常往,奔走门下的所谓知交,在魏老爷死后,见魏家满堂妇孺幼小,渐渐的并不怎么与魏家来往交际。
那时正逢西北戎族来犯,战争连年不断,魏璋毅然决定去从军,以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家中唯一的男丁去了战场,日后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一定,魏家的处境在魏璋走后变得愈发艰难,魏夫人每每外出去参宴都会受到冷待,从前交好的几个贵夫人见她成了寡妇,唯一的儿子又从了军生死未卜,便常在宴上对她说话没轻没重,甚至拿她取笑。
魏夫人向来心高气傲,魏老爷还在世时,她是高高在上的将军夫人,那几个贵夫人成天的巴结她捧着她,忽然有此落差,她如何受得了这气,回到家中便总要摔杯盏、发脾气,痛哭流涕。
好在魏璋争气,初到沙场时,大乾中郎将姚万苍被敌军围困,情况万分危急之时,是魏璋策马杀入包围圈,手起刀落,直接取了敌将首级,吓得敌军纷纷逃跑,才解了姚万苍被围困之急,他也因为此次立下军功,一下从一名小兵被提拔为越骑校尉。
后来更是听说他仅率七百骑兵,就敢孤军深入敌方腹地,就地袭杀了戎部两千多人,还亲手斩杀了多名戎部将领,缴获了无数战利品。
战果令人惊叹,他自此一战成名。当时他以少胜多的辉煌战绩很快就传到了长安,圣上知道后十分欣喜,当即下旨封他为全军主帅,命他带领全体将士全力抗击戎族,而他最终也不负众望,仅用三年时间就将戎族击败,收复了陇西、北地、上郡三地,彻底平定了戎族之乱,稳固了北方边境。
魏璋解决了令圣上头疼十多年的边境问题,可谓战功赫赫,在他班师回朝之际,陛下便下旨直接将年仅十九岁的魏璋封为从一品柱国大将军!
魏璋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那些从前轻视魏家的人很快转了态度,主动热脸贴上来,一拨一拨的来魏府拜访,备着各色礼物,寒暄客套,极尽殷勤之势。
近几年颍州当地兴起了一个名为青莲教的邪.教,几个月前突然击杀了当地的几个官员造反,圣上震怒之下,忙派魏璋前去平叛,此次魏璋成功平叛归来,又立下一大战功,陛下愈发的器重他,长安城内的文官武将各世家也闻风而动,皆来讨好结交这颇有势力的年轻将军。
思绪回笼,魏青宛提裙上台阶,敲门进入书房。
魏璋刚见完几拨客人,正在看一本兵书,见她进来,合上书册,唇角含笑:“二妹妹来了。”
魏青宛朝他盈盈一笑:“我来看看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