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历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太阳虽已偏在了西南方向,却如同马上退休的老警察仍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一样,还在不遗余力地散发着余热。
此时的堂里镇像被罩在一个大型蒸笼里,又闷又热。
他皱着眉眯着眼,站在派出所不大的院子中央,抬头看了看刺的人眼睛都睁不开的太阳,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了一支出来叼在嘴里点燃:“真他妈的热。”
“严哥,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朱磊和几个同事刚从更衣室里出来,一块儿凑到严历跟前,笑嘻嘻的。
抹了一把额头上即将滚落的汗珠子,严历拍了怕朱磊的肩膀:“有那时间不如催催修空调的师傅,赶紧把所里的空调给修修,外头热,里头也热,他妈的还让人怎么干活啊。”
这话说罢,严历把指间的烟嘴咬在嘴角,脱下外套,随手将衣服往肩头上一搭,露出里头的白色背心和小麦色的膀子,就朝大门口走了。
朱磊提高了嗓门,冲着严历的背影:“师傅说了,明天肯定过来修。”
“严哥又回家了,”站在朱磊身边的几个人并不意外,“每次叫他喝酒他都不去,该不会是在家里金屋藏娇,忙着回去交作业吧?”
几个人贼兮兮的眼神交流起来,然后哄笑一片。
朱磊嘴巴一扬:“你们就皮吧,这话要是让严哥听见,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这话很是有用,几个人立刻成了锯了嘴的葫芦,悻悻地不敢吭声了。
“走了,严哥不去,咱哥儿几个去,”朱磊打头阵,几个人浩浩荡荡地一起奔向镇上的烧烤一条街。
严历家在镇上的一个老小区里,设施什么的都已陈旧,即便翻新过几次,也不过是老黄瓜刷绿漆,毕竟二三十年前的设计与规划和今日相比,早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自从考上警校,严历就很少回家了,直到两年前警校毕业,他才回来,在镇上的派出所当了个民警。
以他在警校的综合成绩,要是想去大城市工作,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吗?
还没毕业就有不少人给他递来橄榄枝,可都被他给拒绝了,因为他的心从没离开过这里,可以说,就连去考警校,也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再回来。
严历家住在最顶层,四楼,天台上还搭了个简易的玻璃花房,不过花房里只摆了张床,他懒得捯饬那些花花草草,晚上他就爱躺在这里,翘着二郎腿,灌着冰啤酒,看繁星满天。
家都没回,他就直接爬到了天台上来,披着橘红色的霞光,站在花房前,似一尊雕塑一般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那座名林山。
那是他小时候经常去玩的地方,不过那时,他不是一个人,还有他最好的朋友唐林。
唐林就住在他家对面,两个人年龄也相差无几,算得上是一起长大,加上两人的爸爸又在一个单位上班,所以两家来往密切,如同一家。
两人小时候简直是形影不离,比亲兄弟还要亲,如果不是十五年前的那件事,或许此刻他就在自己身边,一起坐在这天台上,一边喝着酒,一边看夕阳下沉。
每次想到唐林,严历总是情绪波澜起伏,心口那里更是疼痛难忍。
他扯下肩上的衣服攥在手里,跑下楼,开始往名林山的方向狂奔。
名林山不算高,小的时候,严历和唐林经常逃课跑到山上玩,玩累了就躺在山顶,看星星眨眼,听虫鸣鸟叫,偶尔累的睡着了,就被家里的大人找来,把他们带回去。
所以这座山,承载了两人共同的记忆,尤其是在十五年前,唐林失踪之后,对严历来说,这座山,更被赋予了一种非同一般的意义。
十五年前的中秋节,严历跟随父母去外地姑妈家过中秋,不在堂里,也就是那天晚上,唐林的父母在家里遇害,身上被人砍了数十刀,整间屋子里都充斥着浓浓的血腥气,还是第二天回来的严历来敲门,才被人发现唐家的惨状,也就是从那天起,唐林失踪了。
这个案子在当时可谓是轰动全国,市里为此还抽调了个特别探案组过来,想要尽快堪破此案,结果到最后,一无所获,最终成了一桩悬案。
包括当时失踪的唐林,也杳无音讯,没有一丁点儿的线索可寻。
随着时间流逝,很多人都已忘记了这桩十五年前的旧案,甚至忘了唐家一家三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家的房子一直空在那里,无人问津。
但是年仅十岁的严历记到了今日,且每次想起,他都感觉事情仿佛发生在昨日,一切都历历在目:唐林家被拉起的黄色警戒线,进进出出穿着警察制服的人,还有穿着像是医务人员,被白色衣服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人,提着箱子进去,好半天才出来。
父母曾提议过搬家,他们怕唐家的事会影响到年仅十岁的严历,毕竟他和唐林的关系那么好,又是第一个发现唐家情况异常的人,但最终都被其拒绝了。
后来看严历正常去学校,正常生活,除了沉默的时候变多,其他也没什么,所以就没再动搬家的心思。
不过后来,严震,也就是严历的爸爸,辞去工作,下海做起了生意,而且生意越做越大,所以后来,一家子还是搬去了外地。
尽管如此,严历来这里的次数比他回新家的次数还要多,严震夫妇知道严历还放不下当年的事,也就没急着处理这里的旧房子,而是索性留给了严历,就连严历警校毕业之后选择来这里工作,两人也都未置一词。
严历几乎每天都是抱着想要找到唐林的心情度过的,很多人都说唐家两口子都没能幸免于难,何况是个孩子,可对严历而言,没看到唐林的尸体,就说明他很有可能还活着,怀揣着这样的希望他又回到了堂里镇。
两年的时间,他一直想方设法地去接触当年的那桩案子,因为他不光是想找到唐林,更想依靠比当年更为成熟的破案技术,找出可能被遗漏,或是当时无法推理的线索,以求还原真相,找出凶手。
他跑到名林山下,喘着粗气,双手撑在膝上,仰头看了看这座山,硕大的汗珠子啪嗒啪嗒地掉下来,砸在地上。
每次控制不住地想起唐林时,他都会跑来这里,然后爬到山顶,站在当年两人曾经站过的地方,以此来平复心绪,只有这样才能稍微安慰一下留在他心上长达十五年的创伤。
太阳已经落山,灰蓝色的天空预示着夜幕马上降临,但这对严历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上山简直是轻车熟路,他甚至熟悉这山上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抬头去看,看不见一颗星星,晚风吹拂过树叶,掠过暴露在空气里的皮肤,凉飕飕的,和白天里的晴空万里,夏日炎炎相比,简直是两个世界。
严历看看随风晃动的枝桠,还有左右摇摆沙沙作响的树叶,风势也有越来越大的趋势,山上和山下是有温差,却从不会像现在这样有让他冷汗直冒的时候。
似乎,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身体的本能反应不会骗人。
“这是要下雨?”他皱着眉头,忽略掉心里的那一丝丝的不安,抬眼往上看看,已经快到山顶了,是要上去,还是下去,他有些纠结。
严历终归还是选择了往上爬,他知道这种天气爬山风险很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唐林此刻就在山上等他,这种感觉每当他往上一步,就强烈一分。
山上风很大,在他耳边狂乱地呼啸,裹挟着沙石擦过他的胳膊,他的脖子,还撕扯着他的衣服,让他寸步难行。
严历用手挡在眼前,试图看清恍惚间看见的不远处逐渐膨胀起来的一个黑影儿,那仿佛是棵树,一棵正在急剧变高变大的树,在飞沙走石中,那棵树正扭动着庞大的身躯,似乎是想要挣脱什么束缚。
这是幻觉,严历不断地在心里自我安慰,他对这山上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不可能有一棵这么大的树他从未见过,更遑论说,这棵树的体型还在不断膨胀,说它有遮天蔽月的架势也不为过。
他想要上前去,上前看清那模糊不清的影子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可是大风裹挟着沙石朝他扑面而来,根本不允许他再上前一步。
严历在某些时候是懂得什么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他不再向前,而是压低身体,调转方向,准备下山。
可就在他转身之际,一股莫名的力量如海面上掀起的巨浪般朝他拍打过来,不等他反应,就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在腰上,直接摔倒在地,他在地上翻滚几圈之后,忽然整个人在悬空的状态下开始直线坠落。
名林山虽不高,可仍有一边的山坡宛如悬崖峭壁,而此刻严历正从那一侧掉了下去。
如果真的掉下去,他将必死无疑,但是很奇怪,严历没有惊慌,也没有恐惧,他似乎已然接受了这个命定般的结局,只是,对于还没找到唐林这一点,他满是遗憾。
突然一抹黑影从天而降,飞速地追上严历,如石壁上爬满的藤蔓一般紧紧地缠绕在他腰上,将他快速提了上去。
这么折腾一回之后,严历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风已经停了,那体型庞大的树在他的余光里好像在慢慢缩小,最后小成一个人影,向他慢慢走过来。
他俨然没有什么力气再等那个黑影走到他身边,就不受控制地晕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