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我走啦。”
任子木将最后的行李打包好,站在门前回头望了望自己曾生活了多年的房间,轻轻叹了一口气,打开门却看见蹲在楼梯扶手上的小橘猫。
她去挠了挠猫猫的下巴,右手食指上的银白色戒指陷在猫猫柔软顺滑的毛发里,小七蓝色的眼睛舒服得眯起来。似乎是听懂了任子木的这句话,他微弱地喵喵叫了两声,似乎是不舍得。
房东琼丽太太养了许多猫,依照领养的顺序给猫猫们起了名字。任子木喜欢猫,她虽然因为从楼梯上摔下去而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租下二楼的房间,想必是和猫猫离不开干系的。尤其是小七,她第一眼见了便很喜欢。
“我要回家了,小七。以后可能也见不到你了,你要乖乖听琼丽太太的话,不能再顽皮了哦。”
小七喵喵叫着,仿佛答应了她的话。
任子木眼眶有些酸涩,她搬着行李箱下了楼,没有看到琼丽太太像以往一样坐在她的躺椅上编制手工品,躺椅边只剩下了一只只或是站或是趴的小猫。她知道琼丽不擅长面对分别的场景,一早便出去了。
这些年来她与琼丽太太交情匪浅。任子木帮琼丽照顾猫猫、打扫家务,而且琼丽的孙女艾丽娅每年暑假都会来这里借住,十几岁大的小姑娘正是调皮的年岁,任子木也帮忙着照看,仿佛已经是琼丽的一个孩子了。
在得知任子木升迁即将离开的消息后,琼丽既欣慰又悲伤。
任子木看到猫猫的食盆空空荡荡,去添了些猫粮,又加了些水,摸摸小五,又摸摸小六,悠悠叹道:“艾丽娅今天约了朋友,琼丽太太也约了老姐妹,这祖孙俩愣是没一个愿意送我的,唉,你们送送我吧。”
八月中旬的下午,阳光浓墨重彩地灼热大地,蝉鸣生机勃勃。
出租车司机是个金发碧眼的伦敦大叔,他热情地帮任子木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看见她背着的那个小提琴包,又善意地询问她是否需要一同放进后备箱中。任子木拒绝了。
司机点点头。亮白色的小提琴包在阳光下闪烁着镭射光芒,一些磨损修补的痕迹并不掉价,更显得主人对其的喜爱与呵护。所以司机能理解任子木要随身携带的需求。
任子木带着小提琴包坐上车后又往窗外瞥了一眼,猫猫们蹲在窗台上,目送着她离去。她无意识地转动手指上银白色的戒指,感到淡淡的悲伤。
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陌生,在悠扬的车载音乐中,出租车朝机场驶去。
任子木的目光忽然定在某处,却是开口问司机:“这首歌很好听,先生,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司机笑起来:“女士,你的品味真好。这首歌叫《斯卡波罗集市》。”
任子木是在看后视镜上的挂件,长长的绳索下坠着一个黑色的十字架。她忽然想起昨天趴在桌上睡着后的那个噩梦,原本模糊的梦境忽然变得清晰,巨大的黑色十字架,见死不救的女人……
这并非第一次出现。
奔跑而去的小女孩是她童年认识的一位故人,音容笑貌已经随着回忆逝去,黑色的小提琴包、鹅黄色的碎花裙,是任子木支离破碎的悠远童年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关于故人的痕迹。
但那个女人她遍寻记忆而无所得。没有面孔,但无孔不入地出现在每一个噩梦之中,尽管服装不同,但任子木直觉那卷曲的金色长发都是同一个人。
好像是忘掉了点什么,可埋藏太久的记忆又就像断线的风筝,风一刮便飞得无影无踪。
一瞬间,任子木觉得自己抓住吉光片羽。她抓着小提琴包的手指节发白,莫大的悲伤翻腾在喉眼,干涩得说不出一句话。因为她想起——明明从没了解过宗教——她却想起来——
冷汗涔涔,她有些被魇住了。在司机一声声“女士”的提醒下,一个刹车,任子木终于回过神来。
出租车停下等待红绿灯,司机顺着后视镜看过来:“女士,我看您的脸色不是很好?”
这位乘客个子不高,黑发柔顺,典型的亚裔长相,微垂的睫毛遮了黑色的眼眸,轻颤着羽毛似的捧着一抔温柔。
她举手投足流露的是良好的修养。对话时聆听的姿态让共处者不由自主相信她将会有问必答,而事实也的确如此。
即便身处剑拔弩张,就算是争锋相对,任子木也很少急促,几乎从来没有过失态。也没有一次打断过别人的话。她回答时候的言语也许会显得缺少风趣,但总让人信服。
然而这位有着良好教养的东方美人忽的面色惨白,眼若黑洞。司机频频向后视镜看去,目光不掩担忧。
“感谢你先生,我没什么事。”任子木虚弱地笑笑,从小提琴侧边的小包里摸出药盒吃了一粒。
司机见她确实面色和缓了一些,开了句玩笑来驱散一下车里刚刚有些凝重的气氛:“没事就好,刚刚可真的吓到我了,我差点就一脚油门转弯打算去最近的医院了!”
任子木简单解释了一下自己的心脏病,司机的话题又转移到如何养生上。这位和善健谈的司机大叔一定会与同样唠唠叨叨的周雯雯一见如故。任子木边听着边想。
“先生,我看起来是都到了要养生的年纪啊?”
周雯雯时常念叨着“保温杯里泡枸杞”,她是最怕老去的小姑娘,但是又无奈于自己已入而立之年的岁数,天天捣鼓着又青春又保养的法子,搞得任子木都对年岁什么稍微敏感了一点。
“不——”司机夸张地拖长语调,“相反地,我听见您今年已经二十八岁,是一位计算机工程师的时候感到震惊——因为您很年轻,就像一个只有二十出头的大学生!谈到养生的话题,只是因为听到您有先天性心脏病。”
司机耸耸肩:“我听说心脏不好的人可是连咖啡和浓茶都喝不了多少,这可真要了命,上帝!他们一定不能来跑出租车,因为他们没办法靠这些饮料来提神撑过夜班。”
任子木被逗笑了:“您说话可真风趣。那我可得庆幸自己早早地找到工作了。我看见这个黑色的十字架挂件,您信教?”
“是啊,”司机瞥了眼十字架,“受到我母亲的影响,我是一名天主教徒。”
信仰自由。
任子木理解、尊重教徒的信仰,他们相信着不同的神,期待着渡厄而生。她也享受着圣诞和复活节的假期,也耳濡目染地听过许多耶稣的故事,去教堂观摩过礼拜,聆听唱诗班的颂唱。但她学的是计算机,思维理性,是很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所以,为什么她的梦境里会出现十字架?
黑色的十字架。
“我听说很多亚洲人也信教,是什么佛祖?观音?”司机大叔说得云淡风轻,仿佛是小孩子们喜欢的偶像拿出来比试似的,“其实都不如我们的上帝,至少给我们放了假。虽然跑出租节假日反而更忙就是了。”
“我不信教。”任子木想了想说,“但我确实对了解天主教什么的很感兴趣。”
司机相见恨晚:“真难得啊姑娘!你是我拉过这么多乘客里——嗯——工作上班的人里少见的健谈的人,还对宗教感兴趣。你是第一个问我的车载音乐和十字架的人。”
那些人总是耷拉着眉眼,没有什么精气神,上了车就开始敲电脑、看手机或是睡觉。
这似乎确实是一件值得被夸耀的事。任子木笑弯了眼睛:“他们可能只是忙于工作吧。还比较注重安全?虽然我也蛮害怕出事的。我这个人比较怕死。”
“姑娘,放心吧,”司机哈哈大笑,“我虽然嘴上说了这么多,眼睛可死死看着路呢,绝对把你安安全全送到机场!”
“谢谢你先生。”任子木再次表达了感谢。
“没有人不怕死,我也害怕。”司机一边说着,一边稳稳地开着车,“怕活着的时候没能做够善事,没赎完上辈子的罪孽,死后上不了天堂。”
或许真的有人无畏死亡呢?
“没有人会真的渴望死亡的。”司机突然说,“我之前也载过两个小姑娘,跟你一样也是华人。五六年前的事了吧?但我还记得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抱着猫的女孩子很腼腆,另一位女士看着比她年长一些,心情也不好,我询问了几句话,一路上就没什么交流。我带着她们去了最近的宠物医院,不知道那只可怜的小猫最后活下来了没有,他看上去很虚弱。”
时隔多年,司机已经记不清那个撑着伞的女人、那个抱着猫的女孩长得什么模样,只是印象里尽管后座被弄得湿漉漉的,他也没有什么怨言地清理干爽了。因为他很能同感对生命的珍爱,哪怕只是一只猫咪。
任子木右手戴着银白色戒指的食指微微一颤:“我想那只小猫应该活下来了吧,毕竟听起来他的主人很爱她。”
想起这个故事只是因为“死亡”的话题。但司机又细细打量了两眼任子木,忽然觉得那个狼狈的短发抱猫女孩如果没有被泪水和雨水模糊脸庞,长长了头发,似乎就该生得如同任子木这样恬淡细腻的模样。
“你听过圣徒保罗的故事吗?”
正巧,车载音乐又开始播放那首《斯卡波罗集市》。悠远古老的歌声吟唱着对爱人的思念。
“什么?”
罪恶不尽,人生苦短不够。也许我们在世上所为,还不能够像使徒保罗那般宣誓:
[那场美好的战争我已经打完了,应该行走的道路我也走完了,
应该守护的信仰我成功的守护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保罗跋涉半个地中海,宣扬主的光辉与耶稣的神圣。他行尽美好之事,得到神主的承诺与恩赐,洋洋洒洒书写着誓言。
[就是按着公义审判的主到了那日要赐给我的,
不但赐给我,也赐给凡爱慕他显现的人。]
夕阳喷薄倾洒。这一别伦敦,不知该何时再见。
到机场后,司机又帮忙把行李箱从后备箱拿了出来,交到了任子木手上,还告诉任子木自己的名字:“任小姐,恭喜你回家!以后也常回伦敦看看吧。留个联系方式?我叫约翰,万一你还需要坐我的车回到那个满是猫猫的小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