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铎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阳光从窗户纸里透进来,空气里有微尘游弋。屋子低矮,屋里陈设一概是旧的,他盯着头顶上粗布海青色床帷,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伤口还疼,好在精力恢复了一些。他正想起身,门“吱呀”一声开了,窈窈端着脸盆推门而入,见他醒了,莞尔一笑:“总算睡醒了,我都想着要不要叫你起来了。”
承铎任由她把自己扶起来,“我睡了很久?”
“还好,从昨天下午一直到今天早晨。”窈窈一边回答,一边绞干净手巾给他擦脸,“我问过孙叔,你太累了,又用了止疼的药,多睡一会儿也不碍事。”
洗漱完毕,窈窈搬了方炕桌到床上:“小山哥,你昨晚都没吃东西,今天一定要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
饿是真的饿了。承铎便由着窈窈忙活。早餐依旧简单,像昨晚一样的小米粥,又多加上一碗鸡蛋羹。承铎对这种东西当然没什么胃口,不过他也明白,眼下自己没什么立场挑剔吃食,毕竟,他还活着,还有机会能暖暖和和地填饱肚子,已经是上天垂怜了。
小米粥是一早用砂锅熬好的,这会儿还冒着热气。鸡蛋是昨天阿福借着还碗的机会硬塞给窈窈的,窈窈自己舍不得吃,今早拿了三个打在粗瓷碗里,用筷子将蛋液打散,加少许盐,再加上比蛋液多一半的温水调匀,勺子撇去浮沫后扣上盘子,上锅蒸一刻钟,出锅后,淋一点香油,一点酱油,一碗鸡蛋羹就做好了。
没敢放葱花。葱属辛物,要忌口。
承铎拿勺子将鸡蛋羹轻轻划开,表面的酱油就顺着裂缝慢慢渗下去。窈窈看他左手持勺不太方便,自己把勺子接过来,把鸡蛋羹搅散,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尝尝吧?”
承铎便就着她的手尝了一口。
鸡蛋羹滑嫩细腻,入口即化,没什么蛋腥气;再加上酱油,咸香浓郁。王府的厨子也是做蒸蛋的,不过多加牛乳、虾丁、瑶柱、扇贝和肉末,华丽许多,滋味当然也丰富;但窈窈的这碗,与之相比,鸡蛋和酱油的本味更足,居然也不显得逊色。
味道不错。
许是饿得狠了,承铎嫌窈窈动作慢,干脆自己接过勺子,闷不做声,很快就把一碗蛋羹吃完了,又开始喝粥。窈窈笑吟吟地看着他把食物一扫而空,把碗收起来,“孙叔说今早还是吃粥或者蛋羹这样的流食,如果没什么不舒服,慢慢就可以正常吃饭了,只是忌口生冷发物就行。”
早餐吃完,窈窈把炕桌收起来,让承铎靠在枕头上坐着消食。屋子里闷了一夜,加上承铎又用药,空气有些混浊。承铎刚想开口让窈窈开窗通通风,窈窈已经先他一步把窗户打开了。
窗外的风倏地涌进来,微冷,却让人头脑一新。
承铎几乎立刻就向着窗外望去。
他从来没在屋里困这么久,早就闷得难受了。窗外不过是个寻常的农家院子,有一方小小石磨,一口青石板围着的井,竹竿达成的的架子上挂着成串的绿色的蔬菜。院子尽头有荆扉蔽户,篱笆墙稀稀地将院子圈住。这种围墙在承铎看来几乎一推就倒,没完全什么防贼防盗的作用,好处是不遮挡视线,可以让他一览无余地看到院墙外才吐新芽的树、别家的袅袅炊烟和更远的山岚。
“你伤还没好,还是不能着凉。”窈窈一边说,一边取了件灰绿色的粗布夹袄给他披上。
她照顾起人来总是很细心的,承铎想。
暖意让他把视线从窗外转到窈窈身上。窈窈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一只碗,端端正正放在窗台的风口上。一种清淡的香气瞬间随着风飘了进来。
不是熏香,也不是瓜果的香气。这时节,这样简陋的乡间,什么东西会这样香?
“这是什么?”承铎好奇道。
窈窈回过头,莞尔一笑:“去年晒的桂花,撒一点泡在水里。是不是很香?”
风很快充盈了这间小小的屋子。桂花的香气也是。阳光明媚,毫无顾忌地洒在窈窈脸上,承铎仿佛能看到她脸上蜜桃一样浅浅的、像阳光一样泛着金色的绒毛。
一室明亮。她眉梢眼角的欣喜如花娇艳,鲜活绽放。
让人无缘无故看得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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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待会儿要出门一趟。”待承铎喝完药,窈窈一边给他倒水漱口,一边说。
“去哪儿?”承铎不悦地皱起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承铎已经习惯了有窈窈这样一个人在自己身边忙忙碌碌,洗洗涮涮。
特别是他现在还没办法自如活动,有个人在身边,心里总是舒服一些。
窈窈看到了他微微皱起的眉,手下的活顿了顿。
“要去给你买点吃的,不能让你总喝粥,对养伤不好。”她柔柔地解释,“我还要去菜园一趟。地里不能空着,还要种下一茬菜呢。”
承铎没再说什么。
他闷不吭声,心里却突兀地不痛快起来——
就像在战场上,负伤的人会成为其他兄弟的累赘,现在的他,似乎也成了舒窈窈的累赘。
实在让他心里发堵。
“我一会儿就回来,真的,很快,”出门前,窈窈又回头叮嘱了他好一会儿,“你确定不要躺下吗?”
承铎看了窗外一眼,淡淡道:“我想去院子里坐坐。”
承铎看到窈窈咬起了嘴唇——她好像有这个习惯,遇到犹豫不决的、或者让她害怕的麻烦事时总会咬嘴唇。见她犹豫,承铎干脆用了点猛药。
“在屋里憋的太闷了。”他沉敛眸光,眉宇间带着若有若无的愁绪,“人一闷,总会想起来……想起来父亲和母亲。”
他毫无意外地看到窈窈的一张俏脸瞬间变白了。
“小山哥……”她嗫嚅着,声音微微发颤,眼神躲闪,“我……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
“家里出了事,我早都知道了。”他故意把视线挪开,投窗外遥远的山丘,“在外头时偶然碰到一个老乡,他都告诉我了。所以我才……我想着既然受了伤,大概也活不成了,临死前,总要回家看看的。”
终于,他如愿以偿地坐到了屋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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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拿捏人心方面,承铎对自己很有信心。坐在藤椅上,承铎感慨自己为了找个地方吹吹风,居然在一个村姑身上用了计谋,真是越活越倒退了。
其实院子里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他仰头望向天空。天气晴好,清透得像一块水洗过的海蓝宝,有成行掠过的归雁,有淡淡的细纱一样的薄云。
他忽然想起出门时窈窈不忍的眼神和青白得有些可怜的秀丽的脸。
药是不是下得过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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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喜春这两日过得分外憋屈。
那日在窈窈家平白挨了打不说,回家又被公公和婆母好一通臭骂。
“你这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不老实在家呆着干活儿,跑到人家门口张狂什么?孙郎中也是你能得罪的?”
偏偏舒窈窈救的那男人还是关小山,不仅没落个不守妇道的名声,反而还被村里人赞有良心、讲道义。
真是想吃鸡反被鸡啄了眼,窝囊透了!
她一个寡妇,娘家又没给什么嫁妆,吃喝都要靠婆家供养,只得低了头夹着尾巴做人。今天一大清早,又被婆婆轰出门来打猪草。
小姑子就能在屋里躲懒睡大觉,娇生惯养,一点活也不干!
心里的火无处可去,自然只能把过错往窈窈身上推。
背着竹篓,王喜春也懒得下力真去割猪草,随便找了个树荫眯了一会儿,才三下五除二随便扯了些野草凑数,稀稀疏疏地装了大半篓。回家时路过舒家,远远瞧见窈窈出了门,她猫着腰在树后看了一会儿,见四周无人,这才鬼头鬼脑地往舒家去。
难不成关小山好了?她狐疑地往院子里瞟。
正看到承铎坐在院里的躺椅上。
这关小山……
王喜春死死盯着男人看了好一会儿,脸色由红转青,手里的汗巾被她几乎揉烂了。
虽隔着一段距离,仍能看清男人俊眉修目,眉宇间天然一段风流;尽管只是随意坐着,身上的衣裳也是寻常农夫打扮,但那种气度,哪里是村里的汉子能有的?
王喜春也许不懂什么叫俊逸矜贵,不过有一点她能看出来——
窈窈的男人,比村里其他的男人强多了。
这让她恨得几乎把银牙咬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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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家兄弟!”
承铎正眯着眼,感受着村野间肆意流转的春风,忽然感到眼前被一片阴影笼罩。
他早听到有人推门,且不是窈窈。但从脚步能听出来人是个女的,且没什么内力,故而懒得理会,直到来人开口,这才勉为其难地睁眼去看。
是一个肤色黑黄的妇人。
“关家兄弟,你身子好些了?”那妇人毫无避讳地直勾勾盯着他,脸上挂着**裸的讨好般的笑容。
承铎被她看得周身不适。他是皇子,是王爷,身边围绕的女人不是宫中后妃公主,就是训练有素的婢女或者大家闺秀,还没有哪个女人能这样凑上前来盯着她看。
但他什么也没做。反而嘴唇微勾,像是完全没有不悦,浅浅地笑了。
“好些了。这位嫂子是……?”他看似和颜悦色地问了一句。
如果有北府军的人在场,那大概已经退避三舍跪地求饶希望晋王殿下网开一面少打些军棍了——晋王发怒的时候往往不会有其他夸张的表情,反而会笑。
笑得越人畜无害,说明他越生气。
可王喜春不知道这些;她早就被眼前男人的微笑晃晕了眼。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忘了自己来的目的、想要说什么话,只是单纯的沉浸在对“关小山”容貌的欣赏中去了。
“嫂子?”承铎又笑了笑。
“哦……嗐,好了就好,我这一时高兴。”王喜春终于回过神,咽了口唾沫,“你大概忘了我了,我娘家姓王,弟弟还在你家读过两年私塾来着,王喜胜!我出嫁的时候,你爹和你娘还过来吃了喜酒。”
承铎悄悄攥紧了拳。明明嘴角还笑得雨过天晴般柔和,眼底却乌云翻滚,骤然黯了。
心底暗流汹涌。顷刻之间,他已经起了杀机。
“原来是王嫂子。想来过去太久,我竟然全不记得了,真是对不住。嫂子从前见过我?”他试探道。
王喜春连忙道:“不妨事不妨事。其实咱俩也没见过。我弟弟上你家念书时,你都已经出门了。”
这句话倒救了她的命。
不到万不得已,承铎是不会在太平村动手的——他也想安生地在这里把伤养好,而杀人,无疑太引人注目了。
既没有威胁,也没有继续敷衍这粗鄙妇人的必要了。
“王嫂子还有什么事儿吗?”他故作温厚地笑了笑,“若无事……我这身子还没好全……”
王喜春听出他要送客。
那怎么行,她话还没说完呢!
“嗯……关家兄弟,嫂子也不瞒你,”她凑得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旁人都瞒着你,我可不忍心看着你上当。这个舒窈窈可不是个好的,命硬克夫不说,见天的勾三搭四,跟村里好几个年轻后生不清不楚。关家兄弟,你多少年不在家,不知道内情,这样的女人娶不得呦!”
她看到男人明显愣了一下,接着皱起眉,脸上显出一丝疑惑和不信。
“嫂子,此话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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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