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淳元年十二月。
一夜大雪,至天微明时才风止雪霁,满城皆覆上一层厚重白色。
沈箩睡梦中被闹哄哄的声音吵醒,起身下床,刚掀开床帐就打了个哆嗦。
抬眸一看,原来屋中炭盆里的木炭已烧尽了。
她赶紧放下床帐,又把帐子压得严严实实的,担心把床上两个小堂妹冻坏了。
两个小堂妹都是沈箩叔父沈泰的女儿,大的叫沈妩,今年十一,小的是沈娴,今年九岁。
沈箩幼时双亲先后病逝,从此寄居在亲戚家,辗转流离。
三年前又投奔了在长安做官的叔父,叔父如今是正八品上的监察御史。
今年年头不好,先是关中与山南州二十六处饥荒,连圣人和天后都离长安移驾东都逐食。
听闻出行仓促,扈从亦有饿死于途中。
待到五月,东都霖雨,洛水溢,淹没民居千余家。
关中水、旱、蝗、疫,两京间死者相枕于路,人相食。
往年米斗四十钱,如今已抬价为四百钱,到了冬日,木炭也从三钱两斤抬价为两钱一斤。
本朝官员俸禄主要有禄米、土地和俸料钱,八品官员禄米一年六十石,职分田二倾五十亩,永业田二顷。
俸料包括月俸、食料、杂用,八品官员月俸一千三百文,食料三百文,杂用二百五十文。
长安居大不易,沈家至今租住在昭国坊北门,家里的主子和奴仆共有三十余人,叔父的俸禄不过堪堪养家罢了。
“姑娘,您醒了!”
丫鬟绿珠听到屋里的动静,轻推开房门,探头看了一眼才走进来。
绿珠进门后立即把门掩上,见主子衣着单薄,急忙给主子更衣穿上厚袄。
绿珠边忙活边笑着说:“姑娘,阿郎刚刚归家了……”
“我说刚才怎么那么大动静,原来是叔父回来了!”
沈箩脸上也不由露出惊喜的表情。
叔父月前被召去东都,眼下长安物贵,家里日子也不好过,连木炭钱都是叔母先挪了嫁妆支的。
沈箩寄人篱下,白吃白喝靠叔父养着也就罢了,哪好意思花用叔母的嫁妆,让她羞愧不已。
丫鬟青云也推门进来,看向沈箩:“姑娘,大娘子让翠梅姑姑来传话,让您用了小食去见她。”
沈箩见青云脸色有些凝重,先吩咐绿珠去厨房传膳。
绿珠出门后,沈箩才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青云蹙着眉头,神情忧虑:“还不知道,翠梅姑姑说阿郎归家后和大娘子单独在屋里说了会话,没多久阿郎就出门了,大娘子之后脸色就不太好。”
沈箩心头一跳,数月前关中饥荒发生后,叔父发现京兆尹李适不仅封锁消息隐瞒灾情,还借灾荒之机横征暴敛大发横财,忧心如焚怒而上疏。
无奈李适乃是宗室王孙,圣人偏听偏信并没有降罪李适,此后叔父就屡遭李适党羽的报复谗害。
叔父性情刚直,得罪权贵也不是头一回了。
可今岁圣人龙体抱恙,朝廷颇有些乌烟瘴气,形势比人强,这几个月家人一直担忧不已。
恐怕这次又出了大事……
*
小食绿珠端来了馎饦和胡饼,沈箩匆匆用过就出了厢房。
沈家住的是带廊院的两进院落,长安租房并不便宜,一大家子住的不算宽敞。
叔父叔母住一进,沈箩和堂妹堂弟们住一进。
叔父叔母有两子三女,堂弟沈筠十三岁,堂弟沈策六岁,堂妹除了沈妩和沈娴,还有位三岁的小堂妹沈婉。
院子方阔,中部为正堂,左右皆有侧厢房,四周以廊屋围绕。住宅之外还附建外廊,供仆役居住。
院落小园林种有果树和菜园,院墙侧边靠近大门处还有马厩。
沈箩刚从厢房出来,就看见堂弟沈符站在院子里漫不经心踩着地上的雪,鼻头和脸颊两侧通红一片,不知吹了多久的冷风。
沈箩心里冒出股火来,走过去拽了人一把,把人拉到被清扫过雪的地方。
沈箩压着声音,清冷的脸上露出恼意,“小符,这么冷的天你出来做什么?冻坏了怎么办!”
沈符性子沉闷,听见沈箩的话脸色都没变一下,抬了抬眸淡淡道:“洪升和袁义的阿耶都说圣人下了旨,叔父又被贬官了。”
洪升和袁义是指给沈符的仆人,他们的阿耶洪征和袁介都是叔父从外面买的仆人,两人都娶了叔母的陪嫁丫鬟,生下来的孩子自然也成了沈家的家生奴。
洪征和袁介都是在外面伺候叔父的,看来叔父这个监察御史真的又当到头了……
沈箩慌乱了一瞬又冷静下来,反正叔父也不是头一回被贬谪了,只要人没事就好。
沈箩又看向沈符,小孩倔得很,表面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心里不知装了多少东西。
沈箩阿耶沈洄有两个兄弟,阿耶病逝后,沈箩原本随阿娘郑氏回了娘家,两年后阿娘积劳成疾撒手人寰。
之后沈箩在舅舅家住不下去,被舅舅送去了大伯父沈杰家,沈符便是大伯父的儿子。
大伯父在任上遇刺被害,沈箩又随大伯母卢氏回了娘家,四年后卢氏也病逝。
沈箩和沈符最后被送来了叔父家,都是寄人篱下,自然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堂弟的担忧,但她和堂弟又有所不同,她早已习惯面对各种突如其来的剧变。
“你不要多想,这事叔父叔母自有主张,再说叔父只是八品官员,就算贬到九品,又能有多大差别,大不了以后我想法子赚点钱,你一个小孩子成日里想那么多干嘛?”
沈箩伸手指了下沈符的额头。
沈符年纪轻沉不住性子,被戳穿了气恼着后退几步,嘴里还不服气道:“我才不是小孩!我就比你小一岁!”
“小一岁也是小!你还不到弱冠,这些大事轮不到你来操心!”
沈箩说完看向沈符身后的仆人,“洪升、袁义,把你们主子送回房,要是冻坏了身子,看我不让你们阿耶好好教训你们!”
洪升、袁义顿时苦着一张脸,沈符噘着嘴不肯走,最后还是被沈箩指使着人带回房间。
在院子里折腾一会儿,家里的仆人也偷偷瞧着这边,估计各自有些猜测,众人看起来都谨小慎微的样子。
沈箩也明白他们在想什么,入冬以来沈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还养着这么多仆人,叔父若是贬官了,俸禄也会变少,一旦过不下去,就只能发卖奴仆。
沈家奴仆大多是家生奴,谁都不舍得和亲人分离,可身为奴籍皆是身不由主。
*
沈箩进了叔母的院子,魏妈妈就迎了上来,魏妈妈是叔母的奶娘,沈箩自是尊敬。
沈箩一手拉着魏妈妈,边走边问:“魏妈妈,叔母可还好?”
魏妈妈拍了拍沈箩的手,神情有些沉重,长叹口气:“大娘子哭了一场,现下也想通了。”
沈家地方不大,魏妈妈估计也听丫鬟说了她和沈符在院子里的事,沈箩也不再多说。
魏妈妈引着沈箩进了房间,叔母正靠坐在榻上,一手拿着小叶紫檀的念珠,一手拿着本《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叔母卢氏和大伯母卢氏皆是出身范阳卢氏旁支,到底是五姓七望的世家,虽是旁支,却都养出了不同常人的底蕴气度。
叔母和大伯母嫁进沈家还与沈箩阿耶有些关系,沈箩阿耶和大伯母的兄长卢西成是莫逆之交,叔母又是大伯母的堂妹。
是以,叔母和大伯母都对沈箩很好,沈箩也十分敬重她们。
不过比起温柔和善的大伯母,沈箩更佩服叔母的为人处事。
叔母信佛,平素就像那菩萨一样让人如沐春风,偶尔却也能金刚怒目,雷厉风行。
“叔母,我听仆人们说叔父回家了。”
沈箩上塌坐在卢氏对面,小心翼翼说道。
卢氏放下经书,笑得有些勉强,“你叔父天亮时回来的,用过小食就出门了,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叔母,我听说叔父……”沈箩说得有几分犹豫。
卢氏轻叹口气,缓缓道:“阿箩,这本经书我看过无数次,里面有一句话一直是我为人处世谨记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卢氏说完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目露忧思,接着说:“我原以为不管遇到什么,我都能波澜不惊从容以待,没想到这次,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沈箩心里咯噔一声,只能劝慰道:“叔母,不管发生什么,至少我们一家人还在一起,叔父也安然无恙……”
沈箩未说完,卢氏猛地抬手抓住沈箩的手,眼睛隐隐发红。
“阿箩,你叔父又被贬官了,这次竟被贬去岭南梧州,做一个什么孟陵县县令!”
“岭南!”
沈箩被这消息惊得站了起来,难以置信道:“怎么会被贬去那么远的地方?”
卢氏眼里又泛起泪花,“听说原本是要贬去岭南罗州的,还是崔相的人从中斡旋,才改去了岭南梧州。”
崔相崔志与沈箩阿耶有师徒之情,沈箩和崔相幼子崔柘还订下了娃娃亲。
若是崔相出手叔父还被贬官,只怕是再无转圜余地了。
沈箩心里发沉。
“阿箩,岭南路途遥远,也不知你叔父这次被贬,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长安……”
卢氏神情郁郁,说着又转了个话头:“不日就要去上任,我和你叔父决定全家一起去岭南,你今岁及笄,你和崔三郎当年只是口头订下的娃娃亲,你的婚事你可有主张?”
“叔母……”
沈箩微张着嘴,她哪能料到叔父贬官竟然贬到岭南,一时未想到那么远,脸上露出几分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