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凤落南渊 第13章 发落

十三

林姝婉的外祖曾是太医院的供奉，医术高超卓绝，一套金针九转的独门针灸绝学更是对避风止疼有奇效，深受先帝的偏重。她的舅父继承衣钵，一直是南境赫赫有名的神医，而林姝婉又从她舅父处习得了医术，当年也是兴宁城里颇有盛名的好大夫。

林姝婉垂着眼，哑哑道：

“关于这赤虫蛊进入人体后，是入颅脑还是入心窍，当年我与舅父一直都有争议，由于缺少足够的病例，当时我与舅父都未曾能说服对方。舅父当日是主张无论如何应先保住病人性命，至于蛊虫引发的狂症可以后续想办法慢慢医治。而我认为蛊虫一旦入脑后，狂症是不可逆转的，就算能保住病人性命，病人也会一辈子都是个狂颠的废人，与其一辈子做个废人，哪怕有凶险，也一定要在蛊虫入颅前，想办法将蛊虫取出来。”

旧日林姝婉与她舅父关于赤虫蛊之争他自然是知道的。林姝婉的舅父主张蛊虫经血脉后进入心窍，所以中蛊之人先会觉得心痛，然后失心引发狂症，最后中蛊者心疾加剧，最终因心痹而丧命。而林姝婉那时主张中蛊者之所以发狂是因为蛊虫入颅，蛊虫啃食脑髓才致人发狂，至于中蛊者的心痛心痹之症则是由脑疾引发。

因为当时中蛊之人几乎都是先感到心痛后才会发狂，加上林姝婉一个小丫头在医道上的造诣自然不能与她舅父薛神医相提并论，所以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支持薛神医的主张的，但他知道那时林姝婉一直都没放弃过自己的想法，一直坚持自己才是对的。

想到这节，他突然明白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林姝婉道：

“所以当时你是拿我哥来试你的想法？”

林姝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变得煞白，颤声地应：

“是的！世子信我的主张，让我尽力一试。我就……，可我失了手，非但没能在蛊虫入脑前取出蛊虫，还损伤了世子颈间大脉，造成世子失血伤重。”

“所以是你！是你亲手致他大脉重创？然后你又眼睁睁地看着他失血而亡？”他兄长因失血过多，最后四肢抽搐着痛苦死去的凄惨模样一直是这些年他午夜梦回时挥之不去的梦魇，他的声音也抖得厉害，大声质问道，“你知不知道我哥他当时正满心欢喜地盼着他的第一个孩子的降生，他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而你就那样为了你的那点念头想法，亲手送他去死？”

林姝婉颤抖着拼命摇头：

“是世子不让我救他。世子说他不愿意沦为一个狂颠不能自控的暴徒，他不想自己将来会有可能伤到世子妃和孩子，所以不让我救他……”

原来是这样！可就算是这样，林姝婉分明还有更稳妥的方法可以施救的，他推开林姝婉，颤声质问道：

“就算我哥情况再凶险，你不是还有更稳妥的办法吗？当时救我爹的时候，你不就是……”

林姝婉的外祖当年穷尽毕生精力炼制过一颗能解百毒的奇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那颗药被林姝婉吃了。此后林姝婉的血里就有了那么一点药效，虽然不能如那颗奇药一般解去百毒，但对各种毒物的毒性都能起到一定的抵御与缓解的作用，对蛮人的赤虫蛊也是如此。

当时他爹是上臂中蛊，林姝婉在救他爹时，就用了自己的血滴入他爹中蛊的伤口，于是本藏在血脉深处的蛊虫会排斥渗入中蛊者血脉中的药性，自行往中蛊者皮肤表面游走。这样就可以清楚地看到皮下蛊虫的位置，可以很容易地割破皮肤取出蛊虫来。

如果那时林姝婉肯用这种方法救他哥，那应该就不会有割破大脉的风险，他哥就不会死了。那他的嫂子他那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世界的小侄儿也许都不会死！明明有那么稳妥的方式？为什么林姝婉一定要让他哥去闯那鬼门关？为什么？他想知道是为什么？

林姝婉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哑声道：

“是的，如果用我的血，世子应该就会得救。可……”

他凝神去听那个答案，林姝婉却顿住了，好半响才用更暗哑的声音接着道：

“是我自大，我以为我可以的……”

原来这才是他长兄亡故的前因后果。一个年少好胜的小丫头，自大地放弃了更稳妥的选择，却选了一种以为可以证明自己的方法，但最终却失败了。如果当日林姝婉肯做一个不同的选择，那今日那偌大的靖南侯府就肯定不会只剩下他一人。可惜啊，永远不会有什么如果的！

“世子当日是因为救我才会受伤中了蛮人蛊毒，后又因我自大无能致世子失救身故。今日我才知道还因此带累了世子妃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我自知罪孽深重，大约只有一死才能赎罪之万一，还请侯爷成全。”林姝婉努力地跪直了身体，颤声向他请罪。

他无力地看着眼前这个跪在那里，两颊煞白，全身依旧有些簌簌发抖的小小身影。恨吗？自然是恨的！可是他哥的死真的能完全归咎于这个女人吗？他早已一片混乱的脑袋中无法理清这一时涌来的那么多前因后果，他实在想不清楚。

可他知道他不要这女人死！就算当日他哥嫂相继亡故，他不知其中因果，只以为是林姝婉铁石心肠眼睁睁看着他哥去死的时候，他心里痛极了也恨极了，可他也没想过要林姝婉以死来赎，从来没有。

“娘娘的罪又何仅止于我兄嫂？还有小虎他们为了救娘娘你而死无全尸的三十七条人命，还有我的这条腿！”他指了指自己那条疼得有点抽搐的左腿，寒声道：“娘娘觉得娘娘你一个人一条命，一死了之就可以赎清这重重罪孽了吗？”

林姝婉看着他，无措地问道：

“那侯爷到底要我怎么做？”

“娘娘不知道？”他反问。其实他也不知道他到底想林姝婉怎么做，但他肯定不要林姝婉死，他只是恨声道：“娘娘不知道，那就跪着好好想想吧！”

他发落了林姝婉，扶着跳疼的额角，终于躺倒在了榻上。满心繁杂无绪的心念，终是抵不过疼痛的脑袋和深重的倦意，他终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