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缨抬眼与他对视,在那双原本清透的眸子里只看到了晦暗与阴霾。
他用一柄短刀挑开她的衣领,露出纤细的脖子和瘦得骨骼凸起的肩。
林默手里端着一只调着朱砂的小盏,提笔在里面沾了沾,然后沿着她的脖子画了几笔。
沈缨觉得颈间有羽毛拂过,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和魂魄像是在进行分离。
林默画的专注,仿佛在勾勒什么画作。
直到收笔后,他才说:“永昌若无林氏一族,如今依旧是荒芜之地,而今,你们享受着此地的繁荣,却容不下将它推向巅峰的人。”
“没了林家,你们真以为府衙能有何作为?”
“即便是冯华那般才华出众的人,也会因私利而枉顾人命,何况那些将此地当做跳板而一心往上爬的人。”
“姜宴清,国公府第九子,人人皆以为最不受宠的弃子,实则最受老国公疼惜,兄长皆因其年幼入寺,而暗中照拂。梵音寺主持亲自教授,文武皆能,心思通透,目光深远。”
“这般人物怎会屈居于此?不出一年,他定会被圣上召回。届时,无林族压制,那些小族必定跳出来生事。家族混斗,百姓遭殃,这,便是你们所求吗?”
“还有你曾求助的芙蓉巷,他们岂是善类?盘踞在此,占据永昌贸易半壁江山,区区府衙,能压制他们?”
林默说话时神情极淡,声音也无起伏,似乎这些事于他而言都可有可无,只是在平铺直叙一些事实而已。
沈缨看着林默往手上戴了一副雪白的绸缎护手,拿起一把金质的剪刀。
“咔嚓”一声剪开她的衣袖。
剪刀将她的衣袖全部剪下。
冰凉的触感又落在臂上,她知道林默在画出她的骨骼。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朱砂勾勒出的线,说道:“人的手臂共有三十块骨头,一块肱骨,一块尺骨,一块桡骨,八块腕骨,五块掌骨和十四块指骨。”
他说着,手中的刀便划了下去。
沈缨闻到了自己的血味,觉得胳膊上凉丝丝的,就像是一根冰丝在沿着她的血肉往下窜。
感觉不到疼,但她知道林默已经用刀刺进了她的骨骼。
“人的身上有十二条经络,二百零六块骨头和七百二十个穴位。”
“不论贫贱,皆是如此。”
手臂上越来越凉,她觉得自己的胳膊抽动了一下。
林默用一只镊子,夹了一块血淋淋的骨头放到她眼前。
“这是一根腕骨,没了它,你的手就废了。”
“沈缨,你是难得一见的验尸高手,于永昌而言是可贵之才。我本不欲动你,但你屡屡辱我林氏,毁我家族后辈,不除难以服众。”
“你今日孤身前来,想用命让林家泄愤,想亲自来说服我。但是,我生为林家人,便要护其昌盛,不允许任何人动摇它的地位。”
“不过,我可以允诺你,绝不会牵连你亲族。”
沈缨望着他,嘴唇微动,艰难道:“你为林家殚精竭虑,他们可曾敬你、爱你?”
“不,他们畏你、厌你,却不得不依靠你。”
“你,被家族绑缚,养出双手血腥,一身罪孽,不觉得可悲吗?”
林默并没有因为她能说话而感到惊奇,光影之下,她只看到他眉目清浅,如静水一般。
林默拿起一柄宽刃的刀,用药汁在上面擦拭了一遍。
“可悲?”他平静的看着沈缨的眼睛,说道:“自净我心,自修我行,见自心佛,自度自戒。我从未杀人,杀人的是时机,有的人,只是逃不过杀机。”
言罢,他抬手温柔的覆在沈缨眼上,说:“别看了,不看,便不会疼。”
沈缨阖上眼帘,耳边的声音却愈发清晰。
她听到林默挪动脚步的声音,拿起刀的声音,手臂抬起来时衣物擦过木案的声音。
只要他手起刀落,她就能身首异处。
沈缨一动未动,她听到细微的风声,颈间丝丝凉意。
忽然“铛”一声响。
金属相撞的清脆声音在她耳边炸裂。
沈缨猛地睁开眼,就见林默捂着手臂退后。
两只箭矢穿透他的手臂钉在墙壁上,击碎了壁上镶嵌的琉璃。
里面冰灯草簌簌而动,花叶掉落下来,落在了沈缨的腿上。
“林氏家训,承周公之志。”
“德行宽裕守之以恭者,荣!”
一箭出,林默挥刀挡开。
“土地广大守之以俭者,安!”
“禄位尊盛守之以卑者,贵!”
“人众兵强守之以畏者,胜!”
“聪明睿智守之以愚者,哲!”
“博闻强记守之以浅者,智!”[1]
“夫此六者,皆谦德也,林家子孙,世代谨记不得违背。”
姜宴清手挽弓箭从一侧石台后走出,他身上有伤,浑身湿透。
一句一箭,整整六箭。
那些箭矢在林默身上留下血口,而林默却毫不在意。
他面无表情的拔下身上的箭,与挽弓的姜宴清对立而视。
姜宴清沉声道:“林道舒,现在的林府,早已不是那个谦德慈悲的林府,而是自恃高贵,睥睨百姓的野心之辈。”
“你说永昌是因林府才能走到今日这般繁荣之地,但你忘了,林家能有如今地位,靠的也是百姓的尊崇与信仰。”
“没有百姓维护爱戴的林家,不过是一座冰冷的院子罢了。”
林默大概是许久未听人唤他本名,眼眸里闪过一道光,但很快就被阴霾吞噬。
他没接姜宴清的话,只是沉沉的看着姜宴清说:“果然深藏不露,那么多人都没拦下你。”
姜宴清说:“入永昌的第一日,你拦了我一次,这次,你就该更加慎重。”
林默手上握着刀,血水顺着刀尖往下流,他却神情淡漠。
他说:“你以为,你们今天能走出这里?”
言罢,他脚下微动,墙壁上便出现一排一排黑漆漆的箭口。
姜宴清看都没看一眼,只是侧身对身后的某一处说:“赵悔,沈缨受伤了。”
赵悔从另一侧走出,手上握着剑,似乎是受了伤,面色苍白。
他上前扶起沈缨,将伤药洒在她颈间,快速包扎。
沈缨的颈间已经被划伤,但血液流得缓慢,手臂被剖开,鲜血淋淋。
赵悔看了眼旁侧放着的腕骨,重重的咬着牙。
他正要去拿那块骨头,原本待在原地的林默,忽然动作,身法诡异的移到赵悔身后。
他们谁都没看清楚林默的动作。
只是觉得他宽大的衣袖轻轻飘动了一下,他便在赵悔颈间留下一道血痕。
赤红色,像用朱砂笔画出来的一道。
赵悔抬手摸了一下,沾了满手鲜血。
他抬头看了沈缨一眼,张嘴正要说话,却吐出一大口血。
直到他倒地,整个过程不过是转瞬之间。
“不能乱动别人的东西,你们总是学不乖。”
林默立在旁侧,淡淡说了一句,看向赵悔的眼神中竟有一丝悲悯。
但也只是一丝罢了。
“赵悔。”沈缨哑着声音唤了一声。
姜宴清确实没想到林默重伤之下,还能有如此身手,竟能再须臾间划开赵悔脖子,置人于死地。
他抽刀向林默攻去,林默拿起石案上的短刀抵挡。
两人的招数都是杀招,刀剑划过石壁,激起一串串火星。
但林默脸色渐渐泛白,手上速度也慢了下来。
他趁着一个空挡向后退了几步,跃上一处高台,忽然按着心口吐出一口暗紫色血迹。
他看了沈缨一眼,抹去血迹,赞道:“能在无声息间在我身上下毒的,你还是第一人。”
沈缨撑着石台站起身,微微仰头,看着林默说道:“你杀人前要为其下毒,此毒可让人精神涣散、躯体麻痹、血流缓慢并且散发出香气。”
“而我被机关钳制住时便服下血蛊,蛊虫入我骨血,而你划开我的血肉、截断我的腕骨,血蛊离体消散成尘,同我血中香气融合于无形。你只要呼吸一下,就会中毒。”
“你杀了我,便也是要了你自己的命。”
“我,和你一样,要守护亲族,所以我要活着。”
“活着,才能走出大族的阴影笼罩。”
沈缨说得艰难,语速缓慢,但她对上林默的视线,丝毫没有退缩。
林默站在高台上,垂眸望向她,眸光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他转而看向姜宴清说道:“姜县令,林府日后必定尊贵至极,你实在不该以林氏为敌。”
“林家是永昌的荣耀,是永昌的根基,没了根,此地会陷入乱象,等你离开,此地又会滋长出另一方势力。”
“你能保证将林府取而代之的人,能担得起这一方重任?”
“你又能管得了几时?”
姜宴清收起刀,走到沈缨前方,重新挽弓搭箭。
没人知道,六艺之中,除了乐理之外,“射”才是他最擅之事。
他能十步穿杨,百发百中。
他将箭尖指向林默的心口,只要他松手,林默就能毙命当场。
但他迟迟未动。
而高台上的林默,垂眸间,看到了姜宴清的犹疑。
姜宴清盯着林默,说:“我是永昌的官,此地一日不稳,我便不会离开。”
林默依旧盯着他说:“你能一直在这里守着?”
“是,守它百世平安。”
林默沉沉的看着他,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百世、平安!”
他自高台缓缓而下,因中毒失血,走路时微微晃动,身后满壁荧光,为他笼上迷蒙之相。
他一步一个血脚印,仿佛步步生莲。
忽然,他停下来,探身从石壁上摘了一朵微微垂首的冰灯草,一株开了花的冰灯草。
冰灯草百年一开,花开而叶落,花开花谢只一瞬间,花瓣剔透、莹莹红光,像莲却比莲更圣洁,不似人间之物。
“无茎无叶、绚灿绯红、佛说那是彼岸花,人间最像彼岸花的就是冰灯草的花,我种了三十年,才开了这么一朵。”
“佛还说,有生有死的境界,谓之此岸。超脱生死的境界,谓之彼岸,是涅磐的彼岸。”
他垂眸看着花,苍白无血的脸上印上了莹莹红光。
林默抬眼看着姜宴清,说:“你听了那么多佛语,如今可愿听一听我的事,很长。”
注:[1]周公家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