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缨恍惚间似乎听到杜鸾一直喊:“阿缨,事情绝非……”
沈缨甚至都忘了自己当时做了什么,只觉得回神时自己的刀已经插在杜鸾肩头。
而杜鸾脸色苍白,一直在说:“你先冷静下来。”
身后有疾行的脚步声,沈缨的手臂被擒住,她被霍三大力提了起来,一路拽出了院子。
她身上都是血,也不知道都是沾上了谁的。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挣扎了几下又拿着刀扑了出去,又被霍三拽回来摔在地上。
随后又被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通透。
“屋里烧过脏东西,你着了道。”霍三扔开水盆,训斥道:“醒一醒,杀了他,你连这里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
沈缨抬眼看着霍三,指着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杜鸾,说:“师父,我都看见了。”
“他前几日才将我表姐骗到深山里摘紫晶姹女的果实,我表姐摔断了腿,却还是给他摘回来了。他不喜欢我表姐,就看她的笑话,玩弄她的真心。”
“我早就知道他是个祸害,我表姐、表弟还有我姨母,她们何其无辜,为什么要杀他们?”
“杜鸾,你为什么?”
霍三压住沈缨的肩,转头看向杜鸾,皱眉说道:“杜公子,今日之事县衙必会追究,你好自为之。”
沈缨是被霍三硬生生拖走的。
她疯癫了一般挣扎着,还把霍三的头发割下去一缕,身上也划伤了。
但霍三的手就像钳子似的,钳着她的后脖子,让她挣扎不脱。
直到两日后,她彻底冷静下来,霍三才允她一起验尸。
而验尸的结果显示,杜鸾就是凶手。
此时此刻,沈缨侧身看着姜宴清。
她少了年少时的尖锐,只是平静道:“我表姐是颈部、腹部中刀,流血过量而亡。表弟还有姨母则是颈部、背部受伤,同样流血过多。”
这些伤口均出自同一柄刀,就是杜鸾握着的那一把。
伤痕的位置、下刀角度,也可证明凶手与杜鸾身高一致。
杜鸾身上的伤也与表姐手中的刀吻合,可以推测是在搏斗中被伤。
除此之外,杜鸾进入姨母家时也有人看到了,与尸身死亡时间吻合。
只是谁也不知道当时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矛盾,杜鸾能下此狠手,将那几人全杀了。
这件事,杜鸾一直未有解释,公堂之上未曾辩驳半句。
若非当时县衙的官差出了岔子,此案早就送到刑部去量刑定罪了。
县官被调离,又逢大赦,这件案子一直就悬在那里。
沈缨去诏狱逼问杜鸾,他只说自己当时吸入毒草烟,意识昏沉,待醒来时人都死了。
再多的,就不愿意说了。
沈缨试图信他,因为当时确实有混人心智的毒草烟。
但她到姨母家院中查看,可查了上百遍,也没发现院子里在杜鸾进来之前有什么人进出过。
“杜鸾走前正在查访此案,他本是想自己查的,可杜家老宅有要紧事务,归期难定。”
身后响起姜宴清的声音,沈缨点点头,推开了书房的门。
即便已经过了五年,这屋子里的依旧能闻到血腥气。
沈缨站在门边,指着地上几个朱砂笔描过的位置,说道:“我进来时最先看到的是表弟,他侧倒在血泊之中,气息全无,眼睛与手都指向屋内某处。”
“之后,我听到刀器掉落的声音,想到内屋查看,却看到杜鸾辖制着我表姐。”
她走到墙壁边,抬手掐住自己的脖子,演示当时的场景。
“杜鸾臂上有伤,刀是从他手里掉下去的。而我姨母则是倒在他脚边,表姐气绝倒地时正好掉在姨母旁侧。”
沈缨深吸了口气,指着墙壁上依稀喷溅的血迹,再说:“凶手下手只取命门,他用的是短刀,将我姨母割喉之后,便直取我表弟心口,一击不成,又在腹部落刀。”
“我表姐与之搏斗,被伤及肩、腹、后背。她背上有一脚印,加上刀刃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可估算出凶手的身形。”
“霍三师父也查了院内痕迹,屋子内外的脚印,门上的掌印,以及木框上留下的血指印皆出自杜鸾。”
沈缨低沉道:“那时,证据皆指向杜鸾,他又不为自己争辩,所以……”
“可你仍然有所怀疑。”姜宴清一直沉默的听着,忽然说:“否则,诏狱那种地方,只要有手段,无声无息的杀个人,不难。”
“你对杜鸾百般折磨,却留他性命。你其实,一直都不信杜鸾是凶手。”
沈缨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说起当年看到的场景。
姜宴清按照沈缨说的,她表弟死前固执指着的地方,走到那边最角落处的一个柜子前。
木柜比姜宴清还高一些,上为木架摆放着一些书卷、摆件,下方是两扇门的柜子,打开后,里头的东西一览无余。
有一叠衣物、一些书和两个木匣子。
木匣子里头放着一些表弟给做石碑匠人们写的字。
给墓碑写铭文的活还是她私下里给表弟找的,价钱不高,但结算得及时。
姜宴清看着里面的东西,说道:“杜鸾来你姨母家时,他们已经被害。你表姐当时已经身受重伤,出手刺伤杜鸾,是以为凶手又折返回来。 ”
“凶手先杀你姨母,后杀你表弟,你表姐重伤之下试图以命换命,殊死一搏却意外伤了杜鸾。”
“杜鸾当时怀疑,你到时,凶手尚未离开,故而不敢多言,怕你也受到牵连。”
沈缨面色凝重道:“凶手一直躲在宅子里?”
“至少,你到的时候凶手还在。”姜宴清看着沈缨说。
“杜鸾一直在追查此案,但他已经不敢像以前那般莽撞,故而没有惊动任何人。前不久,他回洛阳前刚查到了他们一家被害,是和你表弟窥探他人之密有关。”
“但,这秘密之事到底是什么,他也没有查到。而当时那个陷阱,到底是恰好为他而设,还是他偶然碰上,这些都是尚未查清之事。”
沈缨点点头,走到姜宴清身侧。
她说:“杜鸾是为当年鹰卫之事在永昌逗留,是为蓉娘而来。他故意接近我,试图从我身上知道一些隐秘案件,这些我都知道。”
“所以,我才阻拦表姐和他相处。只是,我表姐心性直率、大胆、固执,喜欢杜鸾便会一门心思的喜欢。对于杜鸾的示好,丝毫没有戒备之心。”
“我对杜鸾的怨恨,是他分明无意,却利用我表姐真心达到目的。她那般喜欢他,最后,却死在他面前,她那时该多绝望。”
“不管他是不是凶手,在我表姐面前他都是一个罪人。我只要想到那个场面,便心如刀割,替我表姐感到不值与悲痛。”
姜宴清却说:“爱一个人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沈缨,你怎么知道,你表姐就不知杜鸾的心思?”
沈缨一怔,抬眼看着姜宴清。
他说:“国公府与洛阳杜氏有旧,我少时便认识杜鸾,查到他在诏狱,我便派人查过你姨母一家的案子。”
“你表姐是永昌第一绣娘的亲传弟子,自幼习武,就连你习武也是她托人将你送到镖局。”
“沈缨,有的人,没你想象的那般脆弱无知。你自幼时起便要支应门庭,已经习惯了保护他人,总是觉得旁人不如你看得清。”
“莲朵如此,你表姐亦如是。”
“如今,你该放下心结,重新审视此案,或许会另有发现。”
沈缨认真听着姜宴清的话,想到这些年自己所执着的事。
竟觉得自己分外可笑。
是啊,她从未想过表姐是不是早就知道杜鸾心思,还甘愿付出真心。
一直以来,她混迹于市井,满脑子世俗算计,不让自己吃亏,自然也不会理解这般痴傻的行为。
而今,当她渐渐窥见人间情爱痴缠,自己都心不由己时,也就明白了个中滋味。
如赵悔为莲朵的不顾一切、如莲朵的小心珍藏、如表姐的飞蛾扑火,也如杜鸾对蓉娘纯真炙热的少年情义……
她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面前的这个不起眼的木柜,正对上当时表弟的眼神。
这里都是表弟放在书房的衣物和书卷,她翻过很多次了,但是若仔细翻看,就知道,那些书籍、画卷都被混放在了一处。
表弟一向整洁,书、画都会分门别类,这般无序,定然是有人私自翻查过什么。
她一边翻找一边说道:“杜鸾虽聪明,但他太小瞧永昌这里的人了。我只需顺着他遗漏的痕迹,便能查到他到此处目的不纯。”
“我都能查到,何况是那些手眼通天的大族。”
“当年鹰卫在永昌境内失踪,杜鸾最先怀疑的必然是大族。所以,他定是查到了谁的头上,被人察觉,故而设计害他。”
姜宴清从柜中取出一个卷轴。
打开后,看了一眼,说道:“杜鸾亦是察觉到自己被人陷害,故而没有辩解。当初他如果不认罪,你们都会深陷死局。”
沈缨点点头,当时那局面,杜鸾也只剩下认罪这一条路。
“你表弟若窥见秘密,必然会心生惶恐,他不敢与至亲说,或许会在言谈中暗示与你。你仔细回想,在他出事前有没有提及什么不寻常的事。”
“你当年急于得出事情真相,或许会忽略细节处。”
沈缨点点头,缓缓踱步,静静思索当年的不寻常事,尤其是表弟。
表弟比她小一岁,性情安静、寡言,但忠厚、孝顺、细心。
沈缨是很喜欢这个表弟,也会在他被人欺负时仗义出手。
那时,家中还有意,让他们亲上加亲,让她与表弟成婚。
大唐律例,同宗同姓者不可通婚。
姨母家的兄弟姐妹属表亲,倒是有不少婚配的先例。
母亲在世时与姨母姊妹情深,母亲离世,姨母便怜惜她无人照看,所以,想让她嫁过去,日后表弟必然也不会欺她。
沈缨自知和霍三做的那些事危险也不怎么吉利,不愿拖累姨母家,就婉拒了。
况且,他们两家人一个赛一个潦倒,结亲之后,对谁都没有助益。
她是理智而精于算计的,爱护表弟是真,但若是托付余生,她从没想过。
往事走马灯似的闪过,沈缨忽然停下脚步。
沈缨望向门口,仿佛与五年前倒在血泊中的表弟对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