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宴清对林默到此处祭拜,也非常好奇。
他对永昌的人和事一向谨慎,遇到林默这般有才能的人,自然起过拉拢之心。
但对方似乎对仕途兴致缺缺,遂没有多言。
但他还是寻人探查了林默。
于是他说:“林默,是四房从族中接过去养育的一个旁支子弟,父母不在,寄居在四房。此人从不在外交际,不参加任何宴席,只是打理族中书楼,族中之人知道他的不多。”
沈缨点点头:“我也查过此人,与大人说的一样。林默就是一个普通的林家子弟,因无父母兄弟依仗,故而不受重视。不过此人在那般境遇中都能习得一身本领,能文能武,风姿绰约,着实不易。”
姜宴清抬眼看向她,问:“你同他相熟?”
沈缨摇摇头,说:“倒不是多熟,但确实见过几次,有一次他曾助我脱险。”
她想到在城北郊外的山林中遇到林默的场景。
那是她受到的第二次遭遇围杀。
第一次还是她在城北飞鸟道被姜宴清连累,被迫与杀手厮杀。
大概那次有无奇和姜宴清在场,也因为那次怀着殊死搏斗的心思,她感觉到的紧张反而要比恐惧多。
而碰到林默的那次,她疏于防备,被杀手围杀,深知那些人是冲她来的,所以,更能清晰的感受到那种被猎杀时的压迫与恐惧。
反观当时的林默,一副少年郎摸样,看着算强壮,但面对那些围杀她的人,却丝毫没有畏惧。
然而,他在顷刻间便将那些人制服。
虽然整个过程她都被蒙了眼睛,也远离了杀戮中心,但浓重的血腥味和刀剑相撞的声音,却让她没敢松懈起来。
但沈缨也愈发清楚,林默的果断狠厉,他出的每一刀都是致命的杀招。
等到覆在眼睛上的东西被拿开,她重见光明时,她看到了林默。
他迎光而立,身上连一点血迹都没有,平静又干净,不惹一丝尘埃,仿若不像人间之人。
同样的场面,她又想到了姜宴清,那次飞鸟道杀机四伏,姜宴清亦是毫无惧意。
但他的无惧来源于他对一切早有预料,并对手下之人极为自信。
他的无惧是气定神闲又稳如泰山的,让人在他面前便觉心安。
而林默的无惧是对那些人的不屑一顾,那是王者睥睨一切的蔑视。
思及此,沈缨不禁又回想起,拜火节那日的火楼争夺。
旁人或许只以为是两个身手不错的年轻人在争那柄象征勇猛的火把。
唯有见识过两人武力的她知道,那两人在那场争夺中,丝毫没有藏拙。
他们,真的是拼尽全力,若是战场,那他们便是两方主将,不让对方一寸一毫。
沈缨说完便陷入沉思,她脑海中不停闪过遇到林默的场面。
想到每次见到他时,他身上说不清的气质,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松香,总是有一种与世无双的独特气质。
有朗朗清日的明净又有孤日临空的寂寥。
良久后,她才望着那些灯笼,说了句:“我不知他是否为善人,但我知他是有善心的。”
姜宴清也看过去,淡声道:“一念起,天地皆知。”
沈缨点点头,赞同道:“大人说的有理,起心动念,便惊动十方神佛,是非功过,哪是我等能评判的。咱们下山吧。”
姜宴清见她对于林默曾救她脱险一事没有解释的意思,便也没追问,转身往前走去。
沈缨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山林,因为先前的事,各有所思,一路无言。
之后三日,扮作莲朵的那女子再未出现。
直到第三日傍晚时分,她忽然登门,身后跟着一位侍从,捧着一匣子东西。
她依旧一袭红衣,只是面色不好,厚重的胭脂水粉下有灰白之相。
见了沈缨,她淡淡的说:“都找来了。”
沈缨粗略一翻,共三十卷东西,详细记录着她要找的东西。
赵悔不愧是在黑市浸淫多年,找人查事的本事比她强多了。
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挖出如此多的陈年旧事,而且很多都是诸家秘密。
也难怪他能操纵此女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永昌,甚至冒名莲朵,接近她的挚友亲朋。
可笑的是,这些所谓的挚友,竟然全都被蒙蔽了双眼。
这般来看,赵悔拿捏人心的本事与姜宴清相比,真是有过之而不及。
沈缨坐下认真翻看,疑惑的指着其中一本册子上被朱砂划掉的名字。
“这是何人?”
那女子说:“林道舒,林家最声名显赫的状元郎,年二十五时离世,如今已经二十几年了。”
“林道舒扬名天下时你我尚未出生,所以你不清楚。他是林家老太爷十一子,林家道字辈,是林致他们的小叔辈,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天资聪颖、姿容俊美、心怀天下。”
“才十一岁,便因献了良策被皇帝召见,十四岁科举得中状元郎,他编撰的八部史书,皆被史官收录参考,皇帝亲授官职于户部,可谓是一步登天。”
“他还精通医理,体恤百姓疾苦,那些年有几种肆虐于百姓中的疟症,是他召集四海名医潜心研制,终于制出药剂。”
“赵家的第一家医馆,就是他助力建成的。那些珍贵的紫晶姹女、蝶纹捕鸟蛛等十余种稀有药物,也是此人引入永昌。”
那女子由衷的赞道:“可以说,永昌能繁荣至今,文事、贸易、医药、道路,全都与他有关。”
“林家有他那些年,真是如日中天,名望、家风与京都大族无异。只可惜,天妒英才,他亡后,林府就只剩个三房的人能叫人赞一声了。”
沈缨静静听着,不知怎么的,她总是会想起林默来。
似乎这样的人物,本该如林默这般芝兰玉树、淡然从容的风姿。
她点点头,又疑惑道:“难道这些东西,如今还会以此人名号流向林府?”
“是,这或许也是各方商户对林道舒的尊崇,即便人已逝,但依旧会保持着这个传统。”
沈缨又看到一个册子,上面写着林府当初修建君子亭,疏通澄心湖的一些用料、雇工记录。
“这是?”
那女子说:“澄心湖历年整修的记录。”
沈缨对赵悔的能力十分佩服,竟然能查到这些东西。
她翻了翻,竟看到姨母家表弟的名字。
看记录,正是姨母她们被杀害的前一段时间。
自姨夫去世后,姨母家也日渐拮据,家中靠着姨母和表姐两人卖绣品赚些银钱。
与很多永昌人一样,哪怕表弟对读书没什么天赋,家里人也依旧花了大力气供养他读书、学琴、学棋。
姨夫只是个石匠,表弟若考不上功名,那就也得做石匠。
匠人在永昌是没什么前途可言的。
只是,表弟读书读得艰难,虽然刻苦,但他天生就不是那块料,换了书院也没什么起色。
他有一阵子不想读书还央求姨夫的那些老友们带他去做工。
她记得,沈诚那时还和她说了这事,说他自己也想去做工,被她狠狠斥责了一顿。
大概是隔了一层吧,她对表弟确实没那么上心。
那时候她头疼于表姐对杜鸾的痴恋,登门劝说几次无果,便隔了很久没去,又因为忙碌着赚银子给父亲看病,还要跟着霍三验尸奔走。
对那个沉默寡言的表弟便更疏忽了,等到想起来去询问时,便遇上了他们举家造祸。
沈缨眉头紧锁,又翻了几页,发现表弟跟着人去君子亭那里修过假山石,还因此摔了腿。
林家给了他十两银,他就再没去过,再过了不到半月时间,姨母家就出了事。
奇怪的是,他受伤后的两日又接连有两人受伤,这些人全部都没再去过。
那女子见她看着那几页出神,就说道:“离开的几人做工时与你表弟关系较好,被解雇后便去了外县讨生活。我查过他们,对当年你表弟遇害一事,都不知情。”
“那次的工程中,工长贪墨银两,以次充好,致使塌陷,多人受伤,所以林府后来更换了所有匠人。”
沈缨若有所思道:“你说,若在那澄心湖岸的假山里设个机关,将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藏到假山里,人多眼杂时,确实难以察觉。”
那女子“嗯”了一声,并未觉得惊奇,大概是早已查过。
沈缨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起身走回屋中,拿出一本书籍和一个小匣子。
“你想从霍三那里找的,是这本关于天下奇门遁甲之法的《天乩》抄本吧。原本与图鉴皆已遗失,只剩霍三抄录下来的一本了。”
“霍三藏书众多,都是我亲自整理的。”
“所以有没有人翻查过,我比霍三清楚。”
那女子没说话,但也没否认,看样子是默认了。
看着那女子的态度,沈缨的内心波澜未起,换做往日,她定会亲手将她送入诏狱。
但如今,她意识到所有案件正在往一个更隐秘、深幽的地方延伸。
当下时候,她需要人,需要很多人,帮她,也帮姜宴清将隐藏在永昌深处的那只手找出来。
所以这一次,她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沈缨心思转了好几遍,随后又将那小匣子打开。
匣子底层铺着冰灯草花瓣和草药,上面放着两片被人齐齐折断的指甲。
指甲经过药草浸泡透出瓷白之色,上面的刻纹十分清晰。
她将匣子推到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拿起指甲看了一下,原来就在那指甲上,用类似于针的尖锐物匆匆刻下了两个字。
一个上刻了“人”,一个刻了“火”。
两片拼合便是个“伙”字。
沈缨解释道:“这是我为霍三验尸时,从他脚趾缝中取出来的,是他留下的凶手线索。”
“大火也有烧不尽的地方,你们的局也有百密一疏之处。”
“贺章对你倒是感恩戴德,硬要自己揽下杀死霍三的罪名。殊不知,霍三留下的线索是个‘伙’字。霍三一早就知道,谋杀他的不止一人。”
“贺章越是急于揽罪,越能说明,他身后有维护之人,而那人一定对他有恩。”
那女子眼神微凝,将指甲放回匣内,缓缓伸手将案上的那本《天乩》手抄本拿起来翻了翻,确认是自己所找的东西。
她又看向那两片指甲,沉默片刻后说道:“霍三的命,我会偿,但不是现在。”
沈缨没有说话,那女子将古籍收入怀中便起身走了。
随后院中响起一阵欢笑声。
沈缨起身走到窗边,就看到那女子和父亲、小兰说话,神情与当初扮作莲朵时一样。
一颦一笑都像极了莲朵。
一个人,到底要忍受多大的折磨才能活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