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夫人脸上的笑意散了,她没有评价沈缨的那些推测,而是转身看向山下的田野。
“有些事,不知,反而痛快。知了,便会心生执着。”
田中已有不少庄稼泛黄,随风荡出一道道波浪,像是急着赶路的人。
沈缨也随着她的视线看向远处,像是问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夫人如此算计,值么?”
邱夫人将碎发挽到耳后,侧头看过来,目光坚定而坦荡。
她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沈姑娘这般聪慧,难道堪不破?”
沈缨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是该斥责她联手外人杀夫不对。
还是称赞她们精心谋划、步步为营又全身而退实在高明。
她不由得问:“你杀他,孩子们若知道了,该如何自处?”
“该如何,便如何。”邱夫人看着她。
“人的眼往往只能看到一副皮相,看不见内里。你眼中的邱主簿办事周密,为人谦和,为臣为友皆是好的。”
“但他的凉薄自私却没人看到,唯有活在那彻骨寒潭里的人,方知深浅。在我看来,为其妻妾、为其子女皆是不幸之事。”
她声音还是柔和的,但因其中夹杂恨意,比平日低沉了许多。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将这世间人分类两类,一类是自己,一类是外人。任何人在他眼中不过是附属之物,皆可践踏残害。人前宴清风朗月,人后则是青面獠牙。”
她闭了闭眼,掩下悲凉。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邱少隐这种人却将子女视为货物,待价而沽,质地优良则取,质地不佳则弃。”
“他凭什么用别人的一生为自己铺路?”
“那也是我的孩子啊。”
邱夫人回身看了眼相互扶持的三个孩子,冷声道:“他们何其无辜,凭何被舍弃?我生为人母,必要倾尽所有守护他们。”
“即使化作罗刹恶鬼,我也在所不惜。你问我值不值,我觉得值。恶者死,无辜者生,人人得偿所愿,于我而言足矣。”
沈缨不由得想起临终前的母亲。
那时,母亲已病入膏肓,瘦成了一小团,却依旧会紧紧抓着她的手,要她守护弟妹。
分明气都要出不来了,却抓得她生疼,在她臂上烙下红印。
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
沈缨觉得自己忽然就被说服了。
这世上有邱夫人和沈母这般如山的爱,也有邱少隐这般薄凉自私的爱。
他或许也爱子女,但远比不上自己。
沈缨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随后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问邱夫人,“夫人可知莲朵被掳到何处了?”
“桃源酒庄东家之女?”
邱夫人皱了下眉,眼中的疑惑不似作假,摇了摇头:“我确实不知。”
“林二少夫人也不知?”
邱夫人摇摇头,“我未曾听她提及此事。”
“莲朵被掳到南诏,这件事不是你们告知徐芳的么?”
“不是。”邱夫人摇头道:“我与徐芳只是因为秦氏才有接触,并不相熟。她愿入局,并非因我而起,她有她的缘由。”
“多谢夫人解惑,保重。”沈缨和王惜离开了。
行出一段距离后,她又撩开车窗帘回头看了一眼。
邱夫人将黑布包着的骨灰坛递给邱安,自己则绕到后头去推着素舆。
邱芳背起秦氏的那位小公子,又从怀里摸出一颗糖果塞到小公子嘴里,两人都笑了。
沈缨视线落在那位小公子脸上,他笑得很开心,眼中仿佛有光。
此刻,他才真正的像个孩子。
他似乎一点都不嫌弃这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姐,用力地咬着糖果,逗得邱芳哈哈大笑。
他们几人说笑着慢慢地往山下走去。
王惜靠着车壁,喃喃道:“阿缨,你说人为何要生育子女,只为延续么?延续就这般重要?即便还未准备好生养,仍然要生出来。生而不养,养而不教,徒生仇怨。”
沈缨放下车窗帘,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至少,爱你的人,总是期盼你来的。既来了,就好好活着。”
这世间事往往如此,律法能惩其罪责,却不好分辨其对错。
就像姜宴清说的,但凡能宣之于口的证词,人都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
邱夫人那番话确实令人动容,但她就没半点私心么?
沈缨不信,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件事确实是“人人得偿所愿”。
沈缨和王惜并不同路,两人在一个岔路口处告别。
王惜回城顺路归还租来的马车,而沈缨则步行去了竹林寺,去看望莲朵的父亲莲渊。
当年,莲朵失踪后,莲渊找了几年。
一年前从外域回来后,彻底死了心,不但关了桃源酒庄,还入了竹林寺修行。
不久后,他便在竹林寺后山,立起莲朵的衣冠冢,日日诵经,风雨不歇。
立坟那日沈缨去了。
只是她不相信莲朵已死,所以并没有祭拜。沈缨遥遥地站在远处行了一礼,而莲渊只是坐在那里念经。
他一头的白发,像担了千年的霜雪。
这一念便是整整七日,米水未进,莲渊差点死在坟前。
最后是被僧人抬走救活的。
这也是一位父亲。
一位因为爱女降临,临湖为其建了一座酒楼,望她如月如星,自由自在。
又因爱女幼年丧母而不再续娶,一心养育她的父亲;
也因痛失爱女而绝望痛苦的父亲……
这才是她记忆中如山般的父爱。
而邱主簿则平担了一个凉薄浅淡的父亲身份,生儿育女,似乎只是为了他自己更远的前程。
孩子,择优而善待,那两个不符合他期待的孩子,便弃之如敝履。
既生之,为何不养不育?
哪怕资质平凡,毕竟也是自己的骨肉啊。
竹林寺并不远,沈缨大概行了一盏茶的时间便来到山门前。
上一次来,还是查鹰卫的案子,为了寻找无骨尸身的身份。
那时候,她陪同姜宴清过来,从竹林寺取走了那二人的随身物。
听说案后不久,就从姑沈府来了两户人,将尸骨都带回去安葬了,是姜宴清差人通知的,那两家人走时专程到县衙谢过。
后来,听闻姜宴清还差人整理了竹林寺那些无主尸身的信息,发到了各地州府。
这些日子,时不时就有其他州府的人前来问询,让亡者落叶归根。
因为这件功德,姜宴清的名声也渐渐好了。
这几日,街巷中已经有人称赞他是寺中长大,受佛法熏陶,心慈仁厚了。
竹林寺隐座于古林中,周围是近千亩的参天古柏、古楠、古杉、古银杏等珍稀树木,是整个益州府最大的一片古林。
即便此时正是正午,烈阳正盛,但一走近寺门,便顿时清凉下来,连心绪都变的安宁。
这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因满山坟冢,香火不旺,若非必要,极少有人来。
沈缨向寺僧询问了莲渊的踪迹。
那僧人抬手比划了几下,沈缨行礼谢过便独自往后山桂林里走。
她在一处新坟前找到莲渊。
他正在坟前叠着一朵纸花。
他的手指灵巧,仅用一张纸便折出层层叠叠的花瓣。
那是一朵碗口大小粉白相间的杜鹃花。
莲渊以前过得顺遂恣意,生得一副豁达良善模样,积了一身福乐肉膘,像尊弥勒佛。
莲朵出事后,他便迅速削瘦,脱了圆润皮囊,露出嶙峋骨相,显得单薄而孤寂。
他穿着沙弥布衣,头发未剃,梳成发髻束在头顶头,插着一根竹签子。
他的腕间戴了一串黑玛瑙佛珠,叠花时露出串珠下的一个小小的莲花结,那是莲朵亲自编的。
莲朵的手生来就比别人巧,仿佛世间所有东西,只要她想编想绣都能做出来。
沈缨的视线随着那绳结晃了晃,又看向莲渊。
宿世因果最是牵绊人心的。
莲朵失踪的事他看似放下了,但这种锥心之痛会永远纠缠着他。
莲朵的坟就在不远处,从这里望过去能看到坟旁的一棵海棠树。
树挺拔高大,将坟塚完完全全地笼在树伞下,海棠果串串晶莹,那是莲朵最爱的果子。
沈缨从未放弃过寻找莲朵。
她是一名仵作,始终认为没有尸体,那么就有可能生还。
所以,她和王惜不信莲朵已死,故而至今都没去祭拜。
只可惜,整个永昌怕是只有他们两个外人还在固持己见。
沈缨没有上前打扰,停在十步开外。
直到很久以后,莲渊叠好了纸花,她才低声唤了一句:“莲叔。”
莲渊侧头往这边看过来。
他眼中还有没消失的悲悯,落在她身上时才平静下来,微微笑着冲她招了招手。
沈缨走到莲渊身侧,见他将纸花放在新坟前,合手诵了几句经文便也跟着念了两句。
做完这一切,莲渊转身往园外走,沈缨跟在他身后。
他瘦了很多,僧衣在他身上空空荡荡,衣摆很长,垂在地上卷起了落叶。
“莲叔,听王惜说,您前几日咳嗽不止,可有喝药?”
“寺院清苦,寒气又重,还是回宅子里住吧。”
“赵悔还回来的那座宅子离王家近,我和王惜能照顾你。”
莲朵失踪后,大概过了一月,赵悔疯了似的抢夺莲家客源,还挖走酒师。
莲、赵两家也就此决裂。
莲渊将所有酒窖炸毁,将酒方子烧了,也没把莲朵研磨出来的逍遥引清酒的酒方给赵悔。
但,赵悔死前忽然给他还回来一座宅子。
那是莲家的老宅,院子显然有人住过一段时日,但好在没被糟蹋。
莲渊闻言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寺中僧人擅医,开了药方给我,连着喝了几日已经全好了,你和王惜不必记挂。寺中清净,我在此处住的很好。”
“可是……”
“你父亲身体才好转,你要多加留心,老宅子里留的那些药材你都拿回去用吧。那些都是莲朵与我去东北一带买回来的,你不用,便都坏掉了。”
沈缨点点头,说:“好,我明日去拿。”
莲渊满意地点点头,又说道:“听闻县衙那位新县令行事周全,深谋远虑,所图甚大,你在他手下做事,要多加小心。”
他说着顿了顿,摩挲着手腕处的珠串,说道:“莲朵之事,也不要再费心查了。”
沈缨蹙眉,但她又不想与莲渊争论此事,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又岔开话题说起别的事。
两人从后山坟园出来,待走近一处小亭子时,她忽然顿住脚步。
见她停下,莲渊顺着她的视线望向亭内,“姜县令和谁在对弈?”
沈缨盯着那边看了两眼,鼻尖好像又闻到了凛冽的松木香气。
她脑海里浮过林默那一双满含浩瀚光亮的丹凤眼,她轻声说:“林家人,林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