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奇骑马离开,沈缨又去查验尸身,杜鸾则沿着周围再次探查。
半个时辰后,无奇返回。牵回来一匹红鬃马,应该是邱少隐租借的那一匹。
那匹马似乎受了伤,故而无奇骑得很慢。
他到近前说道:“此马是今早独自回去的,马身上沾了血,回去后一直不安嘶鸣。清风阁的人不敢擅自处理,只喂了些镇定的药材便将马圈起来。属下到时,他们正在商议着要将马送至官府。”
杜鸾和沈缨立刻围了上去。
两人这次难得没有互相厌恶,一人看马,一人验马具。
“马身无伤。”沈缨笃定地说了一句。
也就是说,凶手伏击马匹造成马受惊的说法不对。
那么,是忽然跳出来吓人的?
“马具完好,无缺失。马鞍、镫、障泥上有血痕,但无锐器划痕。”沈缨顺着杜鸾的手指看了一眼,马鞍和马鬃相接的地方、马镫边缘和障泥上都有血迹。
虽被雨水冲淡,但依然能看到先前是溅落在上面的。
清风阁一向讲究,皆用白马,马具也都是独家定做的。
马镫、马镳、马辔、胸带、鞧带等饰物皆是用银、漆木、皮革等材质。
障泥则是上等丝绸包裹动物皮毛,上面绣宝相花纹,所以血迹在青色垫上晕开后很显眼。
只是,按照先前推论,邱主簿被甩下马后被杀,马鞍上怎么会有血?
镇定如姜宴清,也不由得蹙起了眉。
他忽然走到马的旁侧,抬手在马的脖子上摸了一下,随后道:“中过毒,但不致命。”
中毒?
沈缨并不擅长治马,闻言忙问:“何种毒?中毒后马会如何?人会如何?”
她还未剖尸查验,并不知道内腹会不会被毒侵害。
至少从表面看来,她看不出有任何中毒迹象。
姜宴清手依旧搭在马的脖颈处,在一处凸起的地方压了压。
马儿忽然不安地动了几下,但它显然精神不济,腿都在晃动。
姜宴清说,“是一种毒蛛,蝶纹捕鸟蛛,毒液可致中毒者,腹肌痉挛,心脉急促、无力、气闷、恶心、呕吐。清风阁马匹常吃炒制的马豆,里面有一味药材若是掺上蜘蛛毒可致其狂躁,但并不致命,三个时辰后便会消散。”
“此蛛最早生于南诏、两广等潮热之地,常栖于树,可饲养。”
沈缨听到这话忽然就想起那罐长洱茶。
周掌柜好像就说到什么捕鸟蜘蛛的故事,这之间难道有什么关联?
她看向姜宴清,就见他也在沉思。
杜鸾抱臂看着不远处的尸身,说道:“邱少隐被中毒的马甩下后连忙爬起,很快他又控制住了马,但被追上来的凶手砍头。”
言罢又摇了摇头,痕迹上说不通。
马身上没有一丝草木划痕,说明它并未跑入树丛内。
以尸身、血迹为中心方圆百步他都仔细搜过,路上、草丛、树下……
却没有找到凶手下刀的地方。
断颈会有大量血迹喷涌,除滴落血迹,还有喷溅出来的血迹。
若是在树林中,树干上都会有血迹,但他毫无所获。
还有锐器痕,在林间挥刀,即便再小心,也会留下划痕的。
最古怪的是凶手的痕迹,他拖着尸身走过草丛,为何没有留下踩踏痕?
总不至于还能飘着进来吧?
沈缨本以为杜鸾能说出些什么高见,等了等,见他拧着眉毛不再说话。
于是她看向姜宴清,“这些痕迹有些不甚合理,大人,我想再剖尸查验内腹,看看是否还有别的线索。”
姜宴清点点头,随后转身走到弯道处。
他选了一个凶手可以隐藏的位置站定,又在周围走了几步,眉心皱了皱,很快恢复如常。
整整查了半日,衙门的人撤出。
沈缨和杜鸾跟着姜宴清离开。
他们在门外看到了芙蓉巷的马车,一位紫色锦衣的少年立在车旁。
看到他们出来,他便上前说道:“今日是百花宴,蓉娘请姜大人到芙蓉巷品酒。”
姜宴清看着他说:“只请本官?”
那少年微垂着头,说道:“蓉娘未曾吩咐有旁人。”
姜宴清点点头,侧头看了杜鸾一眼,说道:“带路吧。”
那人躬身行了一礼,转身上了马车。
姜宴清没有说话,转身往车上走去。
沈缨立刻跟了上去,倒是杜鸾顿了顿,转而牵了自己的马,催马离开了。
一路行至芙蓉巷,那少年早早下车等候,一路领着他们进去。
“蓉娘在揽月楼设了雅间,三楼视野最好又清净,底下各层的客人皆可一览无余。”
姜宴清低声谢过,随着那少年不紧不慢地往芙蓉巷最中心的四层阁楼走去。
此楼名为揽月,呈环形,四层楼高,每层都有雅间。
中心是一处极大的高台,木台错落,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琉璃穹顶可透下光来,一入夜便可仰望星辰。
揽月楼是芙蓉巷最大的楼,可容纳一千多人。
那少年目不斜视地走在前面,路上没遇到什么人。
偶尔能看到小花亭中聚集在一处弹唱的花娘,云髻峨峨,宝钗斜坠,处处可作美人图。
少年径直将姜宴清带到三楼的一处雅间,视野开阔,位置隐蔽,可俯瞰楼中心圆台。
蓉娘如今在芙蓉巷的地位极高,芙蓉巷主行踪诡异,不出现于人前,蓉娘几乎就是芙蓉巷的半个主子。
他们被请上阁楼,正对着的就是一众茶商。
少年端了酒菜进来,说道:“蓉娘说,今日四方客商与学子云集芙蓉巷,人多自有妙言流出。能听到别人想说的话,也能让旁人听到两位的话。”
“两位贵客请便。”
少年走后,姜宴清便寻笔墨写下几句话。
沈缨拿在手中看了看便放在火烛上烧了,随后便出了雅间的门。
再回来时,她微微颔首,便坐到姜宴清对面喝茶。
门缝下偶尔略过的人影,在地上拉了很长。
整整两个时辰,歌舞幻戏不断。
而那些茶商也在歌舞声中渐渐放开手脚,很多人都喝醉了。
喝醉了就好,喝醉便会胡言,胡言就能散播出更多的消息。
这一切都被对面雅间的沈缨他们收入眼底,也知道这些人在永昌都和什么人往来。
而他们中间也有人被邀请至鹿鸣宴,能被鹿鸣宴邀请自然是荣幸之事,自然要炫耀一番。
于是,那些人在人群中总是很显眼的,沈缨都记了下来。
宴席结束时,他们倒是得了一个消息。
那就是这次鹿鸣宴之后,新一批定下来的茶童茶女会被送到南诏去。
而名单之中竟然有邱主簿的一双儿女。
若非邱主簿出事,这件事大概会被悄无声息的处理掉。
可如今,这一对姐弟失去父亲,母亲邱夫人的娘家雷氏一族又颇有名望,闹起来谁都没好处。
那个露出口风的人,还因为此事抱怨,说邱主簿死的不是时候,坏了他们的计划。
沈缨听到这消息时,惊得半晌都回不了神。
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实在难以理解邱主簿的做法。
邱安、邱芳再不济也是亲生骨肉,漠视不理也就算了,竟还要这般作践两个孩子。
南诏路途遥遥,送走后,还怎么回来?
回来后,真能活下去吗?
这简直就是送他们去死啊……
百花宴散场已至深夜,沈缨跟着姜宴清从芙蓉巷离去。
无奇一直候在门外,待他们上车后递来一个鼓鼓的紫色绸缎袋子。
姜宴清将东西倒出来,竟是十几个密封信筒,封口处火漆印着芙蓉花。
看来,是芙蓉巷递来了消息。
姜宴清并未避着她,打开信筒取出密信,细细看了起来。
烛火将他的面容照亮,显的格外庄严。
沈缨在他脸上扫了一遍,轻轻靠在车壁上,想了想,抱臂闭上了眼。
回到府衙,姜宴清并未下车,似乎还要去其他地方。
沈缨道了声,“大人辛苦,”便跳下马车径直往验尸堂走去。
验尸堂和姜宴清理事的屋子不在同一处,在后一排靠里的一间屋子。
才靠近就能感觉到一股寒气。
门口站着黄县尉和一名典吏,应是接到命令要监督她验尸。
沈缨与这二人并不熟悉,只简单行了一礼,便去隔壁屋子准备验尸的东西。
她加了一件棉衣,蒙了口鼻,又罩了一层麻布外衣才进入验尸堂。
墙壁上的火把已经被点燃,屋内顿时明亮了许多,也没有那么寒气逼人了。
黄县尉立在尸身旁侧,正看着蒙了白布的尸身出神,而那典吏则端坐于案前正准备记录。
抬尸的衙役大概是不敢乱动尸身,所以头颅与躯干,被放置在不同的木板上。
沈缨绕过县尉走到木板另一侧将白布掀开。
随后,她将头颅和尸身放在一处,断口与断口相接分毫不差。
或许是怪力乱神,尸骨重合的那一瞬间,屋内的火把齐齐跳了一尺来高。
他们三人投射在墙上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叠在房顶上聚成一团奇怪的黑影,这动静将屋内的人都吓了一跳。
县尉黄烈是个大黑脸,一年四季都不见笑颜,话也极少。
他的话少又和无奇那种目中无人、刻薄、冷漠不同,他应该只是不爱说话而已。
或许是不逞口舌之快,所有情绪都汇集于脸上。
分明才二十五六的年纪,却被一脸愁苦磋磨的生生老了十岁。
不过身子倒是壮,小塔似的站在那儿令人格外安心。
黄县尉只在刚才火光跳动时抬眼打量了一圈,随后便回复如常。
只那典吏年纪尚小,还吓出了声。
沈缨连忙抬手向那典吏摆了摆,让他不要惊慌,转而继续验尸。
她细致地将尸身的衣衫尽数褪下,随后将衣衫展开平铺于地上细细查了一遍。
“衣衫、鞋袜无短缺,左臂、袍角有撕裂痕,是树枝挂痕。裤脚、衣左侧有少量泥污和花草汁液,应是在草地上翻滚后坠入河渠。”
泥是沟渠边缘特有的细泥,并非道路上的泥。
衣衫上没有凶手留下的一丝痕迹,哪怕是脚痕、撕扯痕。
她将硕大的青铜灯拖到木板边靠近脖颈的位置,头颅和上半身被照亮。
沈缨用清水冲洗了脖子断口处的污渍,俯身再看那道伤痕,是她从未见过的平整刀痕。
纵然经过一日,尸身伤口已有肿胀**的迹象,但断骨处却连一根毛刺都没有。
更奇的是这断口,怎么做到毫无倾斜呢?
又不是铡刀铡的。
除非凶手挥刀的位置恰好和邱少隐脖子在一个高度。
邱少隐高五尺六寸有余,是修长有力的身形,凶手难不成飞起来砍人?
而且,无奇将周围都搜了一遍,确定并没有触动暗器的痕迹。
凶手该是何等高手才能造成这种伤痕?
尸身左肩上的黑红色伤痕最为显眼,蔓延至胸口,腰背、腿上也有几处痕迹。
这些痕迹明显是撞击痕,辨其大小,是树干无疑,但位置有些奇怪。
她紧了紧脸上的巾子,心中对先前的推测有了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