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缨一怔,认真打量着前面的妇人。
邱夫人是个面容普通的妇人,肤色白皙但皱纹有些深,牙齿微微外凸,头发乌黑浓密,整整齐齐的团在头顶,插了两根雕着祥云的银簪子。
她虽清瘦但身姿笔挺,双眼清亮温和,比一般的官夫人内敛朴素。
邱夫人旁侧那位少女应该是邱少隐的长女,邱蓉。
都说女子多似父,但邱姑娘却与其母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身形修长,脸颊红红的,看着很健康,眼睛很大却不甚灵活,眼神懵懂痴傻。
邱蓉背上背着一捆新砍的树枝,腰间一侧挂着一只野兔,野兔被绳子捆绑,绳结十分巧妙。
可即便身上挂着满满当当的,她手上还是小心地托着才拓印好的碑文纸张。
见沈缨看她,便露出戒备的神情,把手上的东西往回收了收。
沈缨怕吓着她,移开视线看向旁侧一直平淡面对他们的邱安。
素舆是被人精心改造过的,轮子很宽,打磨的光滑,推动时会更加平稳,扶手、背部都包了软垫。
他比上一次笔墨铺子见到时,更瘦了,洗的发白的长袍裹在身上,彷如木雕一般。
他怀里抱着一把古琴,琴袋是发旧的绸缎,系带也因为多次拆开,断了一截,后又被缝上。
邱安在看到姜宴清时,神情没什么波动,抱拳行了一礼后,率先说道:“小子邱安拜见姜大人。”
然后他又对沈缨也施了一礼,沈缨忙回礼。
邱安行了礼后,身后的邱夫人也拉着邱家姑娘一起行了礼。
姜宴清视线落在琴袋上,忽然说:“久闻蜀中雷家最善制琴,可否一观。”
邱安手臂紧了紧,似乎不太愿意。
邱夫人上前,从邱安怀里拿出古琴,取下琴袋,将古琴递给姜宴清,谦虚道:“旧物而已,让大人见笑了。”
姜宴清抚了抚琴弦,拨了一下,琴音清越,比寻常琴的琴色要清亮许多。
他赞赏地看了一眼便还给邱夫人,随后说道:“本官记得先前就叮嘱过夫人,近日切勿出门,邱主簿被杀一案虽尚无定论,但凶手狠厉,极有可能是仇杀。”
“夫人却不顾本官警告,甚至还带子女出来,绕过衙门留在邱家附近的守卫,走芙蓉道赶到此处。”
“夫人这般行事,究竟为何?”
姜宴清面上虽无怒气,但他声音越来越冷,显然对邱夫人枉顾警告擅自出门很不满。
邱夫人面上蒙着一层哀愁,走到近前挡在子女前面,柔声解释道:“大人恕罪,是我们不识好歹。只是,如今夫君遭祸,秦氏和小公子留在这里实在令人不安。”
“夫人与秦氏相熟?”沈缨问。
邱夫人摇摇头,“妾身知道她,偷偷来看过一两次,知道她过的艰难。”
她看着姜宴清,叹息道:“大人方才定然也看到了,如今这宅子里只剩孤儿寡母和一个老奴,万一遇到难事连个帮手都寻不到。”
“妾身好歹还有一双儿女依靠,左邻右舍又都是熟人,她们若住过来,我等都能照看。”
见姜宴清依旧在看着她,邱夫人真诚地说道:“夫君已逝,妾身断不会欺辱秦氏母子。”
邱夫人的声音十分柔和,语调缓慢,令人不忍苛责。
而她能有如此心胸,也是难得的心善之人。
沈缨心中对这两位女子都生出了同情。
他们皆依附邱少隐而活,如今依仗离世,这几人日后不定要遭遇多少艰难。
这一点她是感同身受的,当初母亲离世、父亲卧病在床,他们几个小的没少受罪。
不过,同情归同情,她这次学乖了,倒是没有头脑发热地帮人求情。
所以听完邱夫人的话后,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也没上前扶人。
姜宴清面色冷淡,对这份心慈没有任何动容。
他扫了眼邱少隐的一双儿女,说道:“夫人心慈,本官一定会尽早抓获凶手,给你们一个交代。邱夫人既然要将人接走照看,那便让周围衙役帮忙吧。”
“日后,家中若有难事,便到县衙来寻本官,同僚一场,本官是绝不会置之不理的。”
邱夫人笑了笑,面容因为这抹笑生动了不少,脸颊深深的酒窝,让她平添几分纯真。
姜宴清侧身移开,让出道路中间。
邱夫人行了一礼,推着邱安往巷内走去,窄窄的巷子里传来木轮滚动的声音。
木轮停下的时候,那宅子的大门被推开。
先前对他们冷目而对的老妇快步走出来,面上露出一丝喜色。
她走到邱姑娘身侧接过东西,正要说什么。
邱夫人抬手摆了摆,他们便都住了声,往巷口这边看了一眼,随后一起进了那宅子。
“咣当”木门被关上,隔绝了院内的声音。
沈缨站在原地看了看,心中有几分异样,喃喃道:“邱主簿的这两位妻妾,倒是和睦。”
极少有人会在夫君亡故后还要照料外室的。
世间多的是抢走外室的子女,并将她们赶出宅院,任凭那些女子自生自灭。
姜宴清没有说话,转身往巷外走去。
他刚踏出去,就看到沈诚带着四个人快速赶来。
沈诚对姜宴清分外尊崇,上前一步禀报道:“芙蓉道旁的沟渠中发现了邱主簿尸身,是王家的王惜姑娘发现后,往衙门送了信,咱们的人已经将那一片围起来了。”
姜宴清点点头,随后指了一下邱少隐外室的那处宅院,吩咐道:“沈诚,你去雇一辆马车来,带两人将邱夫人他们安全送回邱家。”
沈诚称是,只擦肩而过是看了沈缨一眼,随后便大步离去,行事十分爽利。
沈缨暗暗点头,嘴角才刚挂起笑意,就听到姜宴清说:“沈诚有勇有谋是可塑之才,若想从军,本官可举荐他至西南驻军高将军帐下。”
沈缨看向姜宴清,一时分不清他这话是真是假。
迟疑片刻后,她才婉拒道:“多谢大人抬举,战场上刀剑无眼,沈诚性子又急躁,上阵杀敌无异于送命。我沈家就是无名小户,兄妹几个安稳度日便足矣,实在没想过封王拜相。”
“私心误人。”
姜宴清淡淡的丢了一句话,转身继续往外走。
无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返回,正坐在车辕上闭目休憩,听到动静便催马靠近。
沈缨上车后往前挪了挪,问道:“大人,是沈诚和您说了什么吗?”
姜宴清撩起车窗帘向外看了一眼,随后看着她说:“蜀中驻军的高家军在募兵,沈诚向无奇打听此事,你虽为长姐,不该独断。”
沈缨皱眉,她没想到沈诚竟然对姜宴清这般信任,还瞒着自己打听从军的事。
“衙役很好,不必离家,他们的事也不危险,还能赚些雇银,我在衙门为仵作亦能照拂一二,我也是为他打算。”
“衙役,末流之职,比仵作还不如,毫无前途。你既是为他好,便要仔细斟酌。”姜宴清说完便向后靠着车壁。
沈缨并不想多谈此事。
沈诚年纪渐长,越来越有主张,他能瞒着自己去衙门做事,就能瞒着她再跑去从军。
高家军是一支精锐之师,从祖上起便是护国之军。
现在的首领是高家的第三子,在蜀中驻守多年,名声赫赫。
有此军驻守,外域和南诏才能安分多年。
若真能去立些功劳,或许也能做个小将。
但,更多的人只会成为马前卒,一将功成万骨枯,她舍不得弟弟拿命去搏那些名利。
而且,她也猜不透姜宴清的做派。
他似乎对沈诚十分看重,即便只是个新衙役,他还是会给他委派很重的事。
他看起来对他们姐弟十分看重,但到底是不是真如表面这般,她又不敢肯定。
她很怕这又是陷阱。
过了一会儿,沈缨忍不住又说道:“此事民女会和沈城商议,若他执意要去,家中是不会阻拦他的。”
姜宴清闭着眼淡声道:“此事不急,你们商议后告知无奇便可。”
沈缨点点头,没有再出声打扰。
车窗帘被拉起一条缝隙,日光悄然钻入一缕,尽数落在姜宴清的脸上,将他眼底的暗青照的越发明显。
直到此时,沈缨才猛然想起来,姜宴清自打入永昌以来就没过什么消停日子。
除了初见时的那次伏杀外,不知道是否还受到过别的暗害。
尤其这半月,他好像未曾好生休息过。
这府衙里。但凡她探头往斜对面的屋子望去,姜宴清永远在伏案书写亦或是翻查文书,烛火整夜不息。
……
他是真的累了吧。
强龙难压地头蛇,纵然他已万般小心千般算计,依旧有难以掌控的事。
谁也想不到,邱少隐会在这个时候被杀,死在鹿鸣宴的前一日。
沈缨的目光在姜宴清眉间的褶皱上停留了许久,缓缓移开。
她将呼吸放缓,伸手在怀中摸了摸,忽然碰到一点东西。
她小心地抽出来,绢帕中包着一小撮茶叶,散发出茶和果混合的一股清香之气。
她盯着这些东西,犹豫要不要和姜宴清说邱少隐赴宴前曾撒谎。
“五年前,南诏福恩寺方丈圆寂,自此,再无人擅制长洱茶,而后没过多久,古茶林被焚毁,此茶便消失了,南诏相继制出数十种新茶,皆不及古茶树。”
“南诏距永昌路途遥遥,长洱茶十分走俏,早早便会被各地商客定下,所以永昌茶市上从未流通此茶。邱主簿手上的茶,应是茶商孝敬,他倒是慷慨,竟随手便赠你一罐。”
沈缨直起身,见姜宴清已经醒来,正一手撑着头望向她手中的茶梗。
她将绢帕放在小几上。
纵然只有两人,她还是压低声音道:“大人,民女从未向邱主簿讨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