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寒之症,来势汹汹犹如山倒。
说来也怪,沈缨自生下来就没生过这么娇气的病。
她自小到大一直都像个没有血肉的骷髅架子,风雨不侵,刀枪不入。
这种风寒入体的苦,那是半点都没受过,又或者有过,但不记得了。
她几次想走,想去府衙看看。
但只要一动,床边的弟妹就会饿虎扑食将她扑倒,结结实实的压着。
用大哥的话,就是这两个小的,是生怕她死了。
她心又软了,索性让沈诚给姜宴清带了话,说自己要告假在家修养。
沈诚晚上就带回话来,说县令让她好生休养。
父亲的病总算是好转了,他可以自己在院子里转悠,吃喝穿衣都不用再麻烦儿女了。
父亲闲着的时候,甚至还给沈缨缝了件新衣裳。
青碧与鹅黄交杂的裙装,有襦裙、半臂,父亲说是鹿鸣宴的时候她可以穿。
是啊,鹿鸣宴要开始了。
林家给的请柬她郑重地收在匣子里。
不论她和林家有什么过节,但鹿鸣宴是天下学子的盛会,弟弟们都盼了许久。
林家是体面家族,总不至于在宴上刁难他们。
晚饭后,阿诚过来同她说了些衙门的事。
沈诚说京城来了一批人,身份神秘,与姜宴清密谈了两个时辰,后来就消失了,紧接着飞鸟道便被封了,不准行人来往。
而他们这批新衙役都被派到几个道口守着。
看来,是要将鹰卫尸身挖出来了。
姜宴清并未召唤她,沈缨难得有几日清闲。
家里人又对她照顾细致,没几日她就恢复了气色。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来探病的第一个,竟是府衙主簿邱少隐。
若细论起来,邱主簿的官声要比徐道仁好不少。
他是渝州府人,家中是颇有名声的茶商。
他自己又勤奋,人也聪慧,科考出身,未过而立之年,便家室安定。
为人更是谦逊和气,可以说正值壮年,大有可为。
就连霍三也对此人颇为客气,说他行事谨慎,心机深沉,不可得罪,不能深交。
所以,沈缨从没在霍三嘴里听到贬低邱主簿的话。
沈缨在府衙做事的这些年,与邱主簿还算熟悉,但也仅仅是遇到能客套几句的程度。
说来也奇怪,她虽然敢和徐道仁瞪眼顶嘴,却对着文质彬彬的邱主簿时,不自觉地就要收敛三分狂气。
大概这就是文人之气吧。
她这个大俗之人,总会不自觉的自惭形秽。
有客来,她自然是要接待的。
父亲只是在人来的时候露面寒暄了几句,随后就回自己屋子了。
沈家没什么堂屋,索性就在院子里的石台上。
“邱主簿,有失远迎。”
邱少隐身上没多大的官威,但却有股读书人的儒雅气质,让人望之起敬。
他闻声便笑道:“沈仵作不必多礼,今日下官是受姜县令所托前来探望,听闻你感染风寒,大人十分挂念。”
“鹿鸣宴在即,衙内事务繁忙,否则,大人定要亲自来看望你。这是大人命我买的药材,都是一些温补的药,可补中益气、扶正固本。沈仵作,今日可好些了?”
他说着便将几包药材递过来。
纸包上印着王记药行,是县城里一家不算大的药行。
“大人破费了”。沈缨面上露出几分诚惶诚恐,恭敬地接过药包,心中却觉奇怪,不知这邱县丞是会错了什么意。
就她和姜宴清的交情,还费心编了这么个笑话。
姜宴清会给她送药?送毒还差不多。
不过,她忽然察觉到一件以前没注意的事。
好像邱少隐见她第一次起就唤她沈仵作,而不是像别人似的,叫她疯丫头、霍三那徒弟等。
她又仔细观察了对方的神情,是和徐道仁那畏缩完全不同的坦荡自信。
沈缨推测他这是站到了姜宴清这边,如今颇受信任。
看不出,不显山漏水的邱少隐竟这么快暴露于人前,甘愿成为姜宴清的臂膀。
她本以为,这个人会是府衙最明哲保身的人。
沈缨心里转了八十道弯,随后恭敬地给邱少隐煮了茶。
待沸水三滚后,放入碾好的茶碎,都是父亲闲时碾的。
他做事一向精细,茶饼被捻得粗细均匀。
沈家没有什么上等茶,茶叶是沈缨带着弟妹上山采的,然后自己炒制而成。
味道寻常,但胜在新鲜甘洌。
她垂眼看着翻腾的茶汤,拢了拢衣袖,低声问:“不知邱主簿,有何吩咐?还请明示。”
邱少隐笑了笑,眼尾叠起的褶皱,让他看起来十分和气。
他似是无奈道:“沈仵作多心了,本官确实只是来探病而已,喝了这碗茶便告辞了。”
而后,他确实只喝了两碗茶,拿了一些她家的梨和瓜就回去了,仿佛真的是来探病。
但沈缨却不敢大意,他总觉得邱少隐这一趟定然是在暗示什么。
这一日,她睡得很晚,借着昏黄的油灯亮光,仔细看着一张纸。
上面写了邱少隐这些年来做的一些事情和亲近的人,百余字,清清白白的一个人。
她靠在床头合目思索,混合着查到的消息和邱少隐的话。
夜幕沉沉时,她忽然睁开眼,脑子里闪过几个字。
“扶正固本,王记药行。”
他指的会是那个意思吗?
第二日清晨,沈缨备了几分薄礼带着小妹出门。
去的是永昌最老的家族,王家。
或许是她多心,邱少隐出现在她家就本就古怪。
说不上哪不对劲,就觉得这个人不该登她家的门,也不该带什么话。
他那番话里有玄机,而她思索许久,或许,他是在向她传递某种信息。
比如,让她去拉拢王家。
官府不可能真的和林府及那些大族宣战,唯一的办法,就是联合其他势力。
芙蓉巷暂时退避,象征林家地位的文昌塔也被搅的灰头土脸,但林家依旧不可取代。
此时,百年老族的王家,便是现成的刀。
王家若起复,必然能分一分林家在学子间的势力。
百年名门,诗书传家,永昌第一个学院便是王家开办的玉山书院。
鼎盛时学子逾千人,尤其是玉山雅集。
三十多年前,能引来天下学子齐聚,其盛名,即便是现在的鹿鸣宴都难以企及。
可惜的是,王家出了事端,书院关停,雅集不聚,终归是没落了。
可王家低调,根基又深,大概也不卖官府面子。
所以,邱少隐想到了她,想顺着她探一探王家的底。
沈缨牵着小兰站在王家宅院门口。
王家大门紧闭着,老旧的木门上刚补的漆还没干,深一块浅一块的。
劣质漆的刺鼻气味飘的很远,人们纷纷绕道而行,整个王家透着破败与清贫。
“吱呀……”木门被缓慢打开。
沈缨上前行了一礼,开门老伯磕了磕烟斗让她们进去。
“小兰,一会儿你去大夫人那里找王安习字作画吧,写累了便给他讲讲村子里的趣闻。”
小兰点点头,高兴地说,“那我便讲三狗子家的事,他爹在隔壁偷了个小寡妇,被他娘抓了现行,三人打成一团,三狗娘真是女中豪杰,将那狗男女打的落花流水。”
沈缨在她头上拍了一巴掌,训斥道:“讲这些乌糟事做什么,脏人耳朵,你讲点干净事。”
“干净?那我讲梨花她姐的事,听说她二姐在河里洗澡时脱的光溜,被村里抓鱼的一对兄弟全瞧见了。”
沈缨停住脚,盯着小兰。
这丫头是遭了什么邪,怎么总是听这种事。
正要张嘴训斥,就见小兰小心翼翼地问:“阿姐,这个也不干净么?”
沈缨对上那双单纯而略有些懵懂的眼睛,有些揪心。
她作为长姐本该教导妹妹,却终日奔波于一些不三不四的地方。
妹妹懂事,从不缠着兄长和姐姐,便自己出去玩,消磨时间,有时甚至会给父亲讨来饭食。
训斥的话在嘴里嚼了嚼,终究是咽下去了。
她牵起笑容说:“王家从洛阳带回来一个厨子,做的东西很好吃,你记得少说话,否则肚子会漏气,你就吃不多了。”
果然,小兰点点头,不再口出狂言了。
两姐妹一起往里走,偶有洒扫的下人过来,会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王宅的位置并不偏,周边其实十分繁华,但高墙和老树将院子围了起来,倒是闹中取静。
院子里一砖一瓦都刻着时代印记,树木芳草也散发着厚重浓郁的味道。
“阿缨姑娘可算来了,我家姑娘都催问了好几次,生怕我们看错眼,将你挡在门外。”
王惜的乳母赵氏笑着迎了上来。
沈缨将手中的糕点递过去,笑着说:“她哪是急着见我,怕是着急地从我手里抠点消息吧,怎么,出去也没消停?又想出什么鬼点子了。”
赵氏夸张的叹了口气,捂着额头说:“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坊间传闻,说是要写什么鬼怪故事,这次要写什么无头鬼吃人,你说说,没头还吃什么人?”
赵氏白胖,一副慈善模样,大约是习惯了自家主子的奇思怪想,说起这些事,没有一丝害怕。
沈缨听着赵氏说着他们这一趟远门遇到的事,时不时笑一笑。
待到了王惜那院子,脸都快笑僵了。
“阿缨,快进来,刚切好的冰西瓜,快来吃。”
王惜住在两层的阁楼,听到动静便从二楼的窗户里探出头来。
她一边啃西瓜一边说话,西瓜汁喷的到处都是。
沈缨眼角抽了抽,她有时真怀疑王惜是被狗叼到野地里长大的。
赵氏走到门口就退下去了。
沈缨撩起门帘,人还没进去,就被冰凉的西瓜糊了一脸,像是一头扎进了冰桶里。
她皱眉夺过西瓜,咬了一口,边嚼边往屋子里走。
王惜跟在她身后,用袖子粗鲁地抹掉脸上的西瓜汁。
“阿缨,你这一阵可清减了不少,怎么,衙门的差事不好当?霍三师父还没回?”
“他也太不仗义了,扔你在这里,独自应对新县令,听闻那新县令出身贵族,样貌俊美,只是心有些黑。”
“有些?”沈缨说了一句。
“怎么,黑透了?那你确实凄惨,来,再吃块西瓜。”
王惜在王家行十二,是个圆眼圆脸的小娇娘,笑起来一对虎牙,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清甜。
但她心黑拳头硬,爱干些惊世骇俗的事。
譬如……
她偷藏到芙蓉巷的花娘屋里窥视人家欢好,前后画了二十幅春宫图。
然后装裱成卷,十两一卷,专门卖入长安、洛阳等地的富贵人家。
她自小习文断字,诗书画样样精通,只是不走正道。
与沈缨一拍即合,于是,沈缨帮她找买家,她则负责画,凭借这个她们也勉强挣下了一些银两,能补贴家中用度。
如今,此册已销至外域,被赞艳而不俗,媚而不荡,颇受喜爱。
沈缨挑了块最大的西瓜,含糊地回道:“再黑也是一县之令,我还能如何,夹起尾巴受着。”
随后问王惜:“王惜,你这次去外祖家玩得怎么样,洛阳是不是很热闹?”
王惜吃西瓜和猪崽一样,连籽一起囫囵吞,吃的又快又干净。
听沈缨说起这趟远门,兴致缺缺:“无聊至极,王家显赫时,走到哪儿都有人奉承。如今没落,谁还看得起我们,去花楼听个曲儿,也没什么好位置。”
“你还真有脸说。”
“这有什么,你就是迂腐,人生在世,贵在享乐二字。若找不到乐子,人生还有什么盼头?反正,要是有人想将我圈养在深宅之中,我宁可剃头出家。”
沈缨一边看着王惜扔在书案上的话本草稿,一边说:“说起出家,你倒是可以向姜县令讨教,他可是在寺庙里清心寡欲二十几年的高僧,或许能为你引荐一处不错的庵堂。”
王惜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指着沈缨说:“你就敢背地里取笑人,那位县令,今日就在我家做客,你敢不敢到他跟前去问?”
“姜县令在你家?几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