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缨坐得笔直,盯着姜宴清,快速道:“大人,鹰卫爱惜马匹,若恰好在永昌补充粮草,见炒豆不错,买些回去犒赏马儿,又恰巧吃到有毒的炒豆,那么半路必定出事。”
见姜宴清点点头,她仿佛受了鼓舞一般,继续推测:“鹰卫十五人,纵然马匹受伤,他们也不至于受重创,除非……有人特意下毒,要对鹰卫不利。”
“残害皇家内卫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永昌不过是个边陲小城,离长安城路途遥遥,谁会牵扯到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中?”
“这么说来,也就是那些大族了,难不成是林府?林三爷在京城勾结了什么势力?”
见她越猜越离谱,姜宴清缓缓勾起唇角:“除非林家活腻了,鹰卫虽属皇家内卫,但其职责只是传递南北消息,朝廷信使并非只有这一支队伍,大费周章地围杀他们,愚蠢。”
沈缨泄了气,重重靠在车壁山。
随后她又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姨夫,低声道:“大人,我姨夫会不会是发现了冯县令的秘密,故而被灭口?”
“不然,永昌还有何事,能迫使官员必须杀死一个毫无背景的百姓来平息的呢?”
这想法倒是与他不谋而合,姜宴清将手中最后一封点燃的信纸扔入茶碗。
他捻了捻手指上的灰,“也许,你姨父正是发现了鹰卫的线索。”
“只是,我姨父一家全都丧命,再大的秘密也没人知晓了。”
她叹息一声,看着渐渐暗下的天色,忧心道:“十日之期,即将过半,您有把握寻到鹰卫吗?”
姜宴清向后靠着车壁,依旧从容道:“当然。”
沈缨点点头,见姜宴清垂眼看书再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也很识眼色的没再询问。
但她依旧担心,若真如姜宴清推测那般。
二十年前有人在永昌县联合徐家以及其他势力设了陷阱围杀鹰卫,那么此案真能顺利展开吗?
还有掌控永昌实权这个愿景,冯华付出性命都没做到,姜宴清真能行?
一路无声,马车从衙门侧门入,姜宴清下车后便径直去换了官服。
沈缨候在廊下,她还不知姜宴清下一步要做什么,只能听令行事。
她正倚着栏杆休息,就见徐道仁一脸焦急地走了进来,甚至在上台阶时绊了一下,沈缨直起身快步跟了过去。
“大人,不好了,百姓闹事,非要闯文昌塔!鹿鸣宴在即,天下学子齐聚,此时闹事,不是让人看咱们府衙的笑话么?”
姜宴清拉开房门,一边整理官帽一边不紧不慢地问:“那便打开塔门,让大家进去看看。区区一座塔罢了,何必与百姓闹僵。”
徐道仁脸色凝重,闻言立刻道:“不可,山神圣地,万万不能被俗人亵渎!”
“亵渎?”
姜宴清失笑,抬眼看着徐道仁不解道:“有何亵渎之处?所谓的山神也不过是仰仗百姓供奉。如今,他们既然想进去观瞻,便行个方便,守塔的是哪里人,让他们放行,切莫伤了百姓。”
说话间,他便越过徐道仁往另外方向走去,那里是处理公务的屋舍。
徐道仁见姜宴清这般敷衍了事,不由提高了声音,急声道:“大人,此事非同小可,还请您动身前去主持局面,各府当家的都到了,官府怎能不露面呢?”
“万一出了命案,还不是要怪罪到您头上。”
沈缨盯着徐道仁,在他瞪大的眼睛中看到了难以自抑制的恐慌。
如此惊慌是不是也代表着文昌塔的秘密他是知道的?
姜宴清闻言皱起眉头,面色凝重地看着徐道仁,说道:“那你速速集结人手,本官过去看看。”
“是!衙役已经去了,下官一直在等大人。”
徐道仁快速说完,见姜宴清并无责怪之意擦了擦汗,连忙在前面带路。
沈缨侧头看了眼姜宴清,他眸光闪动,嘴角微弯,那弧度像一根弓弦,蕴含杀机。
不用猜,这一场大戏定然又有他的算计。
徐道仁急坏了,他脸色苍白,精神紧绷。
他不断探头看向车窗外的文昌塔方向,仿佛只要一直盯着就能阻止什么事发生。
沈缨坐在他的对面,看得出他的恐惧并非假装。
于是她就在心中盘算,该寻个什么时机从他嘴里套出冯华的事。
冯华一家如今不知道化在了哪座孤山的土里,而当时险些成为冯华女婿的徐道仁就是心腹。
心腹自然是比旁人知道的更多。
她的视线从徐道仁颤颤巍巍、干涩紫红的嘴唇上挪开,静静地看向姜宴清。
就见他姿态悠然地靠着车壁,双目闭合,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搭在车内的小几上,指尖轻扣在木案上发出细微的声音,颠簸的车厢内他的身形稳如泰山。
忽然,他睁开眼看着徐道仁笑了一下,安抚道:“徐县丞不必惊慌,本官自会出面安抚百姓,他们不过是想入塔观摩,并非无礼强求,塔寺受人供奉,虽说神圣但也是世间俗地,怎能将百姓拒之千里。”
“将府衙差役全部调往文昌塔,分队监督,日夜不停地放人进塔,不出三日此事定会平息。”
与徐道仁的坐立难安截然相反,姜宴清一派轻松,仿佛面对的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话音落罢,徐道仁的面色更加难看,“大人,那可是永昌人供奉了好几代的神塔,万万不能遭人践踏啊。否则天神震怒,永昌会有灾祸的,身为官员怎能置百姓于水火之中?”
徐道仁急于说话,嘴巴长得太开,唇上的裂纹瞬间渗出血来。
姜宴清听他说完后,紧蹙眉头,语声坦荡:“徐县丞的意思是永昌繁荣并非官府治理有方,而是神灵护佑。照此推论,我大唐昌盛安泰也不是天子之功,而是神佛普照了?”
姜宴清嘴皮子一碰就将天大的锅扣下来,徐道仁张大了嘴,慌张地摆着手。
他焦急地解释:“下官岂敢这般想!大人,下官只是……只是怕百姓被人煽动,胡乱闯入文昌塔,毁了里头的东西,或是人多口杂,没有分寸,再闹些霍乱出来。”
“各大家族此时怕是都赶过去了,必然也是以神塔为先,咱们官府出面就是镇住场面,大人初来乍到,还是多听他人劝谏。”
姜宴清无声地笑了一声:“如此说来,本官不过就是个摆设。”
徐道仁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劝说道:“大人何必自讨苦吃。”
姜宴清唇线抿紧,抬手敲了敲车壁,马车忽然停下。
沈缨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只大手就从车外伸了进来,像一把钳子,钳住徐道仁的后脖子,就把人拖了出去。
紧接着外头传来几声短促的哀嚎。
沈缨面上有些惊讶,深吸了口气,连忙掀开帘子跳下马车。
这才发现马车竟然停在城北飞鸟道的一处岔路上,树木参天,投下大片阴影。
无奇抱臂立在一旁,脚踩着徐道仁的背,仿佛一用力就能将人踩进土里。
姜宴清缓缓走下马车,目光淡淡看着徐道仁,弯身前倾,沉声道:“本官只问你三件事,你若答,本官给你一条生路,保你稳坐县丞之位。”
“你若不答,本官便亲自将你送入地宫,插在那青铜剑上,为大阵献祭。”
徐道仁挣扎不动,大概是被无奇收拾狠了,此时气息很虚。
听到姜宴清问话,他只是侧了侧脸,喃出几个碎音:“塔内的,下官,真不知,咳咳,封塔是冯县令,嘱托。”
“嘱托?”
姜宴清嗤笑一声,站直身垂眼看着徐道仁,说道:“冯华在天有灵,听到这番说辞,大概死都不得安宁。”
“徐县丞,时间紧迫,若你再胡扯半句,本官便将你弑父、杀兄、私吞族产的罪状昭告天下。”
话音刚落,一叠纸张哗啦啦掉落在徐道仁手边。
他费力看了几眼,随后便不再挣扎,认命般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沈缨探头看了一眼,那些竟是徐家这些案子的罪证,角落处都有签字画押,也不知姜宴清是哪里找来的。
姜宴清对无奇抬了下手指,无奇的脚终于从徐道仁身上移开。
徐道仁长长的舒了口气,伸长手臂将其中两张画押的纸攥在手里。
他强撑着身体想坐起来,却只是离地寸许。
“一,冯华借文昌塔地宫的阵,妄图镇压何物?”
姜宴清垂眼看着徐道仁,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直直抛出第一个问题。
徐道仁好不容易坐起来,捂着胸口闷闷地咳嗽了几声。
他低垂着头,一直看着纸上的字迹。
那是他老爹的验尸笔录,两份不同的笔迹,一份是他买通当初仵作定下的溺死结论。
而另一页是霍三的签章。
霍三那时还不是仵作,没想到偷偷验了尸,还断为撞击脑部致死后入水,疑为他杀。
他抬袖抹掉嘴角的血沫,好一会儿才说:“永昌大开商路,各地商户前来贸易,为了方便四方来客,冯县令便筹集了银两,在北城新修一条官道,此道西接芙蓉巷,东通商会新址,往北一路并入德阳官道。”
“此道绵延两百里,令永昌不再受山林所限,南北贯通。但,北边山谷纵横,需得炸山填谷。”
他歇了歇又说:“那年大约是惊动了山神,夏季连着降了好几次暴雨。后来北边村落来报,说是有村民和工匠被卷入谷底。”
“但消息送得太迟,谷已经被炸山的土石填平,谷底那些人,也就没法救治。三十余人,冤魂不休,不镇怕是会出事。后来官府给各户发二十两银,那些人家本就贫寒,便也没有闹事。”
“徐县丞,您记漏了吧。”沈缨忽然说道:“既发了银两,你们为何非要将刘石匠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