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宴清没有接话。
他摘下白巾,看了眼额发湿透的沈缨,说道:“侧屋有这二人的随身之物,你也一并查看。”
沈缨手臂酸疼,手指都在发颤,身上也冷,但现在时间紧迫也容不得她娇气。
况且,她也不想在姜宴清面前失了水准。
于是快速将尸身、遗物都查验完毕,重新记录梳理,在最后仵作签押一栏中按下手印和印章。
累累白骨无人识。
沈缨看向那些被白布蒙着的尸骨,希望这些枉死之人能早日落叶归根,安息长眠。
姜宴清将验尸笔录收好,率先走出门,沈缨紧跟在他身后。
门一打开,清新之气便窜入肺腑。
沈缨吸了口气,顺带揉了揉发胀的眼眶。
东方既白,不知不觉间竟验了大半夜。
她看向姜宴清,整整忙碌了一夜,他却没有一丝疲态,眉眼清澈,挺直的腰背如劲松一样。
她甚至在想,这样冷硬超脱之人,会不会饮风食露就能过活。
魏庙的看门老头也醒了,送来茶水和几盘点心。
魏庙清苦,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连茶碗都是修补过的。
至于那点心,应该也是他们从祭品里翻捡出来的。
沈缨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意,抬眼看向姜宴清。
就见他对老头微微颔首,拿起一个酥饼扔在嘴里就着茶水咽了下去,眉都没皱一下。
或许他神态太过随意,老头见状笑着说了句“大人慢用”便离开了。
沈缨没看到姜宴清的矫情姿态,认为他又在装模作样,颇觉无趣。
于是她快速吃了点心,拍掉手上的面渣,又戴好护手皮套,上前检验从竹林寺取来的东西。
死者随身之物不多,大约是惊马丢失了一部分。
包裹内有一枚质地中上的环形玉佩、书本、一个锦缎大荷包和一盒子陶瓷瓶。
沈缨打开瓷瓶闻,竟有大半治疗马疾的药,其中有几瓶她认识,那是治马儿脓疮的药粉。
脓疮十分难缠,多分布于马腿和马肚上,成片出现,发出恶臭。
马会因为这些脓疮而暴躁不安,毛色发枯,最麻烦的是,这东西会传给其他马匹。
袋子里有空瓶,也有用了一半的瓶子。
由此可见,这二人的马当时得病已经有一段时日。
沈缨不由得回想起周庚年的话。
他说自己一眼就看出那匹马是宝马,皮毛光亮、膘肥体壮,最少能卖百贯。
二十年前,良马确实值钱,但病马就另说了。
尤其还得了难缠的脓疮,能有人买就不错了。
所以,周庚年,说谎了。
她毫无隐瞒地将推论说出,姜宴清点点头,将一本册子递给她,指着页上的一行小字念道。
“能北上入鹿鸣宴一观,三生有幸耳。”
于是他推测道:“这二人,应是来参加鹿鸣宴,至永昌山路一带发生祸事。周庚年说在他们旁侧发现极品马,于是偷马换银,显然与你推断之事不符。”
“大人说的有理。”
事实摆在眼前,周庚年定然是在隐瞒真相。
偷马是真,却不见得是这二人的。
难道,他真的遇到了鹰卫,所以不敢说出真相?
可鹰卫是朝廷神秘暗卫,他一个永昌老百姓又怎么能辨认出?
或者,有其他同谋?
沈缨百思不得其解,随手拿起另外一个布袋,锦缎为面,绣了一丛牡丹。
绸缎是上好的云锦,绣线中掺杂着金银线,双面绣,绣技虽显稚嫩但花样极美,看得出,是专门从画师手中买的花样。
她左看右看,总觉得这针线样式十分熟悉。
她解开束口的带子,一股诡异的味道扑鼻而来。
她慌忙掩住口鼻,震惊道:“这炒豆里有除鼠散的味道。”
见姜宴清疑惑地向她看来,沈缨解释道:“这不是一般的炒豆,这是专门给马炒制的马料。”
“永昌做这个生意的人很多,它的价格比草料贵两倍,但养马之人爱惜马匹,若行远路也会买些犒劳马儿。”
她说着从袋子里取出几颗闻了闻:“是除鼠散,此毒虽禁,但德春堂当初卖出许多,难免会有人私藏。”
姜宴清拿来一个点心盘放在案上,沈缨小心翼翼地将里面东西倒出来,只有小半碗炒豆。
因年代久远,豆子已泛黑干瘪,但若细细观察,就能发现其中一些豆子是黑中带紫的颜色。
炒豆里加了药材,能为马匹解乏去痛。
益州一带山路难行,所以炒豆的生意还是很好做的。
徐道仁族内就是做这门生意,如今已经将铺子开到了其他城镇。
只是,这袋炒豆里怎会掺了除鼠散?
沈缨小心地将那些豆子敲开,取其中心部分撒入银碗中试毒。
“大人,有一半的豆子是被含有除鼠散的水特意浸泡过的,马儿吃上两口就会有麻痹的症状,跑得越快,死得越快。永昌县做马料生意的那几家,各有秘方,拿这个豆子去查问,应该能找到来源。”
姜宴清知道沈缨已经尽了全力,该她查验之事都做得很好,且头脑清晰、不急不躁,这一点令他甚为满意,至少她具备了一个好仵作基本的素养。
而接下来,就是他该调查的事了。
旁侧有笔墨纸砚,他快速将验尸结论、周庚年真假的说辞以及无奇调查到的事罗列在纸上。
他笔尖蘸取了朱砂,画了几条红线,将可疑之处圈出。
周庚年到底在哪里发现了鹰卫的马匹?
徐道仁知道冯华的事,他在旧案中又是何种角色?
那包有毒的炒豆是偶然还是店家故意陷害?
鹰卫会不会也买到了有毒的炒豆?
鹰卫战马都经过内廷精心挑选,由他们亲自照料,马于鹰卫而言相当于泽袍。
若他们途径永昌,听闻此地炒豆出名,极有可能在补给粮草时采买一些犒赏马匹。
假设,他们的马全都吃了毒豆死亡,那么鹰卫呢?
他们发生了什么,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是遇上了仇敌、埋伏还是围杀?
还有冯华那座宅子,他女儿交托沈缨母亲保管的秘密,会不会就是沈缨姨父的那具尸身?
区区一个石匠能和县令有什么过节?
会不会是……发现了冯华的秘密而被灭口?
沈缨立在案前,看着姜宴清笔尖在纸上游动,忽然悬于丛林二字上。
她立刻说道:“民女可为大人带路,北山以前有一些村落,因天灾人患村民迁徙,官府修路后地貌有了变化,一些小路您怕是不知道。”
姜宴清点点头,抬眼看着她说道:“那便劳烦沈仵作了。”
沈缨连忙道:“不敢。”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阵响动。
沈缨快步走到窗口,掀开一条缝隙往外看去。
外面一行人快步往这边走来,为首是林玉泽、徐道仁以及陆平,还有其他家族的几个大管事。
他们带来一群孔武有力的下人,很快就将停尸堂那边围住了。
“不好了,那些人……”
沈缨合上窗户,回身看姜宴清,却见他依旧稳若泰山,面色如常,丝毫没有慌张。
见他如此,她也奇迹般地镇定下来没再说话,从容走到案旁坐下。
“笃笃笃”徐道仁轻扣房门。
“大人,县中几家族长听闻官府查案辛苦,故而派了些人手过来相助。”
相助,这个词用的很妙。
姜宴清嘴角微微勾起,放下手中的文书,理了理衣衫起身往外走去,沈缨见状也跟了上去。
门猛然被拉开,徐道仁伸出去拍门的手差点打在姜宴清脸上。
他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立在一旁。
姜宴清只扫了他一眼便往停尸堂走去。
这里和停尸堂侧对着,过道中间有几簇竹子阻隔。
所以,只要往前走两步就能看到林玉泽和七八个身穿锦衣的管事站在对面屋子檐下。
一个个神情严肃,那架势就像来捉贼,仿佛那置尸堂放的不是尸骨而是金银宝藏。
姜宴清缓步走过去,在阶下停步。
陆平快步来到他跟前,面色不善地看了沈缨一眼。
他低声说:“大人,也不知是谁,说您要通过泰仪坊那案子翻查县中流民的事,还说官府从各处找来不少流民尸身要查验搜证。”
“永昌富庶,每年逃往此地的人难以计数,这些人早就被各府安置。如今,一听见您要查问此事,各家必定想法子阻碍,大人可要当心。”
“想来先前你没少在各府周旋。”姜宴清淡淡宽慰了一句。
随后面向林玉泽等人,姜宴清沉声道:“传言不假,本官确实要彻查此事,流民无户籍,如暗影般没入人群,不纳税,不开荒,不服役,全做了各家奴仆,这对朝廷是莫大的损失。本官乃陛下亲赐官职,必然要为天子分忧,绝不会纵容恶习。”
林玉泽上前行了一礼,温和的语气中全是威胁,他高声说:“永昌收容流民本是善举,灾害之年,若不是各族出力安置流民,必定饿殍遍野。户籍之事,不过是还未来得及整顿。大人初到永昌便行这等冷酷之事,就不怕百姓寒心吗?”
这话一落,旁边的人顿时都附和起来,七嘴八舌地说起自家主子的宅院、庄园、田地等等地方总共救治了多少流民。
那些人如今生儿育女,早就融入百姓之间。
凡此种种皆在控诉姜宴清小题大做,要置永昌县于乱象之中。
姜宴清面无表情地听着,在那些傲慢讥讽的言辞中忽然就想到了冯华。
无奇探来的消息中,诸多知情人对冯华的评价都是:“雄心壮志、有勇有谋,聪慧至极,只是生不逢时。”
冯华在任时,永昌县已经被各家族把持,官府形同虚设。
当时他是不是也如此举步维艰,处处受限?
这些人连姜国公府和皇帝亲赐都不放在眼中,当年又是如何压制冯华这个寒门子弟呢?
而冯华,又是以何为底气与各族对抗的呢?
沈缨一直跟在姜宴清身侧,在别人纷纷讨伐姜宴清时,她便垂头听着,偶尔扫一眼姜宴清搭在腰间的手指。
修长而骨骼均匀的手指,舒展平和地搭在玉带的银扣上,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丝波澜。
唯一的一点动作,就是听到“寒心”二字时,食指轻轻地扣了一下。
姜宴清听了大半天指责之词,待最后一人落下话音,他才慢悠悠道:“难怪永昌县有良善德美的称号,即便是些流民,各府都如此看重。”
“既如此,眼下泰仪坊流民被杀一案,本官绝不能懈怠,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至于,流民户籍一事,倒是可以从长计议一番。”
林玉泽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因先前说得太满,此时倒不好再逼姜宴清立刻结案。
几人交换眼神,原先守在停尸堂门口的下人忽然闯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