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缨声音有些虚弱,但说出的话却有些尖锐。
她紧紧盯着对面的人,似乎对方比外面的杀手还要可怕。
姜宴清嘴角勾起极浅的弧度,颔首道:“原来如此,多谢沈姑娘提醒。”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声音,“公子,路面收拾干净,是否入城?”
车夫出声,沈缨无端的松了口气。
她撩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顿时呆住,就见窄道上如今空空如也。
要不是地面泥坑里还残留着血迹,她都怀疑方才的刺杀不过是做梦,车夫竟凭一己之力杀了二十多人?
姜宴清自然留意到沈缨一闪而逝的惊讶,屈指在车壁上轻扣两下,说道:“走吧,酉时暮鼓,城门关闭,不能坏了规矩。”
随后他看向沈缨,问:“沈姑娘有何打算?”
沈缨将匕首和玉簪重新放回胸口,眼神倔强近乎偏执,沉声道:“姜大人,这世上无钱能使鬼推人,我死都不怕,还怕走林家一遭么!就此别过,望您珍重。”说着就要下车。
随后听到姜宴清在身后说:“望你,得偿所愿。”
她并未回头,利索地跳下马车。
那车夫一直侯在车边,待她下来便将短刀和一把黑伞递到她手上,随后驱车离开。
沈缨举伞看着,那马车消失在雨幕中,就像一滴浓墨投入浑水,也不知多久会被吞噬。
天色渐暗,待她急行近半个时辰到城门下时雨已经停了。
一场疾风骤雨就像是故意看她笑话似的,来得莫名去得干脆。
临近酉时,士兵已经开始催促行人。
她急忙入城,在走到林府附近后,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想先包扎伤口。
那是一棵古松树和墙壁的夹角,恰好可以挡风遮掩。
沈缨绕到树后,身上的衣衫都湿了,还混合着血迹,十分狼狈。
她皱眉将衣衫解开,粗略地包扎了伤口,又穿好衣衫,那枚白玉簪她便插在发髻之中,而匕首则藏到袖中,用帕子包住。
待整理好一切后,沈缨直奔林府后门。
林府是永昌县第一大族,位于城北,宅院占地千亩。
林氏家族中子弟繁盛,设有书院,先生请的都是当世大儒,族中子弟中举者约有五六十人,有科第林家的美称。
如今林家主枝有四房,大房是林氏家主,二房管着庶务,三房迁居长安,三老爷如今是户部尚书,在朝中地位稳固。
其中四房最为低调,因四老爷身子虚弱一直住在郊外山庄,几乎不在四处走动。
沈缨到后门找的是周小成,周小成就在林家后门当值。
沈缨过来后,按照老法子,让一名乞丐传口信,将人喊出来。
周小成今年已二十七岁,比沈缨大了十岁。
周小成灵敏谨慎,是打探消息的好手。
沈缨这次寻他,就是希望他找个时机将东西送到林家大房唯一的儿子林玉泽手里。
沈缨将东西递出去,反复嘱咐道:“千万小心,若实在无法,你便回来,莫要招惹祸端。”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周小成将东西收好,随后又不解地问道:“阿缨,你怎么今日来了?”
沈缨也注意到林府似乎有什么事,进出的下人行色匆匆,显得十分忙碌。
她疑惑道:“没听说林家有什么大事。”
周小成快速解释道:“新县令向林府投了帖子,说今日要来拜见林老太爷,林家设了宴,还请来其他几家族长,说是为新官接风。”
“帖子半月前就到了,林家一直压着消息,外头也是这两日才传开,而且……”
沈缨这些日子一直为父亲的病忙碌,确实没打听太多外头的事,于是凝神听得认真,忽然她问:“德春堂的柳大夫还在府上吗?”
周小成知道沈缨十分有主意,也不多问,点点头说道:“在给林玉泽的妾室安胎。”
沈缨笑了一声,讽刺道:“柳大夫一腔抱负,倒是有了施展的地方。”
她随后又问:“长房这几日有无怪事?”
周小成极擅打听消息,林府但凡有风吹草动他都能知道,闻言立刻道:“林家主发了大火,还发落了林玉泽身边的好几个随从,听说是坏了族里的大事,你这时候找上门,定要小心。”
沈缨点点头,随后嘱咐道:“小成,若我戌时还未能出府,你到芙蓉巷帮我寻个人。”
她细细吩咐了周小成,随后绕到前门,那里果然停了几辆华贵的马车。
看徽记,县内与林家交好的几个大户都来了。
而姜宴清那辆黑漆漆的马车赫然在列,被周围的花团锦簇衬托得越发不吉利。
沈缨站在一辆马车后头,仰首望着林府门楣,御赐的匾额,红漆石柱,历经三朝的石狮,无一处不是荣耀。
她凝视着门前晃动的灯笼,它们好似卧龙的两盏巨目也在遥遥与她对望。
很快,前门出来一个老仆,是林玉泽身边的管事。
林玉泽如今帮他父亲分管着族里一些杂务,身边常有得力的管事提点。
沈缨敛神从车后走出,镇定地迎上前去,恭谨道:“老伯,不知林大公子是否得空?”
这管事虽是下人,但在林府熏陶大半辈子,也沾染了一身书墨气,慈眉善目,儒雅亲和,像个教书先生。
那人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眉心微微蹙紧,低声道:“跟老奴进去吧,今日这种场合,林府来往皆是贵客,万不可胡来,惊动了府里的人,你便再无法抽身。”
沈缨抬眼看着他,恭顺地应声说:“是。”
那老仆带着她左转右拐,避开灯火辉煌的中厅,进入北院。
林府素来自诩书香世家,所以园内广种桂树兰花。
七月时节,桂花已开,整个园子被簇簇黄色点亮,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气息,令人不自觉的放松下来。
而就在经过一处竹林小径时,恰巧迎面遇上姜宴清一行人。
没想到他身量那么高,目测约六尺一寸,清瘦而修长,一身鸦青色圆领袍衬得他多了几分肃然清冷,腰系革带,头戴幞头,立在其他几人中间越发显得清俊秀逸,斯文淡然。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幅皮囊下到底是真斯文,还是真败类?
神鞭车夫不在,却多了个样貌方正的青年,在姜宴清后侧捧着黑色披风。
老仆连忙上前行礼,沈缨跟在后面简单地福了福身。
正客套行礼时,旁侧假石后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女子嘶喊道:“林玉泊,你去同阿爹说,我不愿嫁给那个县令!”
“我可是林家的嫡女,区区芝麻小官儿就敢来肖想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哪来的这等好事!”
“你们把家里的庶女送去伺候不就好了,再不够,去芙蓉巷给他买几个花娘。我心中早已有人,赵家哥哥说他只要高中定来提亲。”
“林婉柔,你少发疯!”一个男人压低了声音试图喝止。
“我才没疯!你们想卖了我,笼络那个狗官,姓姜的不过是家里舍弃的棋子,你们真当自己能攀上京城的国公府!他要是有能耐,何必被发派到这种地方?”
嗬,林家还有这等打算?
众人都屏息而立,听着林后的动静。
林家小辈是玉字辈,林玉泽、林玉泊是堂兄弟,一个大房嫡子,一个二房嫡子。
林婉柔是小辈中唯一的嫡女,林玉泊胞妹,但此女身上并没有多少书香门第的贤淑气质,反而十分娇纵。
沈缨常常见她纵马从街道上飞驰而过,她身边永远是一众富家子弟,算是林家小辈中活得最为潇洒的人物了。
“你放开我!”
树林后又是一阵拉扯,那老仆忽然咳嗽起来。
待假山后没了动静,才抱歉道:“请大人见谅,老奴失礼。”
姜宴清似笑非笑地往假山后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那老奴也不在意,依旧温和道:“您这一路风尘仆仆,着实辛苦,就让老奴带您去桂园休息片刻吧,那边有棵千年九龙桂,长势甚好,香气清幽,还有十几株前朝状元红与佛顶珠,都是一等品相。”
老仆说罢,便有人接话讨论起极品桂花的事。
沈缨不懂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脑子里依旧回荡着“癞蛤蟆”“狗官”这些话,不由想笑。
她偷偷抬眼看向姜宴清,却见他正看着自己,目光冷淡而疏离,一时间笑意都僵在脸上,随后又垂下头。
姜宴清没料到沈缨竟这般招摇入府,不但撞见府内贵客,还听到府内丑闻,如此反常之下却毫无戒备之心,不免有些失望。
他本以为霍三之徒有几分心机敏锐。
毕竟霍三此人狡诈奸猾、谨慎周全,即便是仵作贱籍,也无人敢小觑。
他以为此女或许真能凭一己之力从虎口夺财,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他面无表情地从沈缨身上移开视线,语声淡漠:“梵音寺也有颗九龙桂,不过才百余年,本官倒是好奇千年桂该是何等风姿,带路吧。”
见姜宴清递了台阶,那老仆含笑应下,从容地招来小婢女嘱咐其为沈缨带路,他则领着那些人走了。
待大人物都离开后,沈缨正要走,就看到方才大喊大叫的林婉柔从假山后冲了过来。
她身量很高,近五尺六寸,杏眼樱唇,姿容上佳,略有些丰腴,头戴莲花形金冠,侧垂金步摇,一身鲜亮的银红色衣裙。
随着她冲过来,沈缨闻到一股悠远而醇厚的香味,是极品香。
那香味浓而不腻,闻之不俗,却与林婉柔的张扬鲜亮并不相称,于她而言此香过于老成了。
林婉柔走得急,气息不稳。
她神情凶狠,双眼泛红,嘴唇微微颤动,不问青红皂白就狠狠打了旁侧婢女几巴掌。
她手劲极大,婢女堪堪到她胸口,被打得摇摇晃晃,脸上一片红肿却不敢出声。
林婉柔的眼睛一直盯着沈缨,威胁道:“管好自己的嘴,若是出去乱说,林家定将你挫骨扬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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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