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郊——
此处别过群山,平坦的草野顺眼铺开,远边缀着一圈望不到边际的林子,一股逆风乍吹而来,掀动群草,扎在草堆里连墙都凑不齐半边的土地庙仿佛要崩塌。
虽已至暮色,到底还是白日,来看此地,景色居然与黑夜里的截然不同,不同到让关阇彦差点以为自己光顾的是另一个世界。
他迈着谨慎的步子,将眼前之景与过往回忆一点一点拼凑,直至重叠。
于是,他很快就将自己安置到了雨夜站过的位置,并用相同的视觉方向去查探远方,借助以前锁定黑衣人的方法,精确到了黑衣人避身的地点,以及他逃走的方向。
他拨开碍事的杂草,在葱葱原野踏出略有重叠的路径,发现了更超乎他预料的事物。
黑衣人所在地有一片诡异而突兀的“空白”区域,本该平铺的草地似乎被某种重物压垮很久,以至于到现在都抬不起头和身子,匍匐在地,化作一片深深凹陷进去的聚点,宛若空白。
关阇彦耷拉着的双臂动了动,他认出了这片空白的形状——成年男人的体型。
而且这个男人躺在这里的时间一定很久,只有重物长期性的压倒才足以让群草对折了腰杆,使得这片空地在抵抗过一夜的暴雨侵袭后,还能稳稳保持这个状态许久。
这只人形区域轮廓恒定不动,所以这个男人不仅要在这里躺很久,还要一直保持一个动作。关阇彦起初没有去猜想这个痕迹需要多久的压躺才能成形,因为他心底默认躺在这里的男人只会是黑衣人王叔。
当时处于这个位置的人只有黑衣人王叔。
不过,若是假设这里有别人呢?
如果还有其他人存在的话,他肯定顾不上关阇彦,而会先去解决了这个人。
如果这个其他人是黑衣人自己人的话……关阇彦在当时也应该全部察觉出来,况且,黑衣人王叔后期的表现,也完全不像是有帮凶的模样……
关阇彦直立在人形区域旁,凝重地俯看着它,鼻尖呼吸微滞缓,好似故意压足了底气后,才选择弯下腰继续去深挖其中别样之处。
他抚开一片被压倒后显得更加浓密的绿草,在更深的地方发现一丛从深褐色的攀附绿草的植物,它状若密藤,却细如草根,不长绿叶,专门靠寄生其他的植物获取养分,看起来很像是菟丝子,却比菟丝子多很多锋利的尖刺,也比其粗一些、硬一些。八成是和余毒草一样,独生于南禺的特殊草种。
这些草本该无人问津,却在这时候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关阇彦为搜寻被草丛挡住的不可见线索时,故意把绿草全部掀了,躲在下面的尖刺草暴露出来。他在“纵观全局”的时候,找到一片被尖刺草钩住的布片。
布片细微,只有一个大拇指盖大。换做旁人,绝不可能这么快就从草丛里发现它。
关阇彦小心地将布片从尖刺上拔出来,结果差点被划开一个口子,可见这草有多么锋利。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成年男人平躺在这片草地上时,也能被无故勾走一块衣服上的边角料了。
布片的材料粗糙,被勾出洞的地方已经散出了很多浮丝,这和在古溪村很常见的布衫材质一致。为验证猜想,他还特意将其与自己身上套的那件黑色布衣进行了对比,结果趋向和脑中想法一致。
布片的颜色是深灰色的,平民百姓多着此般色彩,他看来看去没办法靠它锁定到具体的人身上。但绝对肯确定的是,这个成年男人一定是一个村民,这个人形痕迹和黑衣人王叔居然没有半点关系——布片和黑衣人衣物的颜色乃至材质都完全不同。
对!还有材质不同……他还记得雨夜与黑衣人交手时,黑衣人腾然上越,暴雨刮下来,却仿佛刮不到他似的,直接穿透了他整个人,雨量不过是换了种方式凝聚,再原封不动地滴落下去。
如果黑衣人身上的衣物和布片一个材质,这些雨水必有大半会被布衣吸过去,使得衣物越来越重……
种种迹象都在告诉关阇彦,这个黑衣人不会是村中平民百姓,亦不会是王叔。
可他又找不到其他理由去戳破王叔的谎言。
关阇彦站回身,挺拔的脊背被汗水洇湿,一片硕大的黑色大花在他的蝶骨处绽开。
他的眼神依旧不定地瞧着人形痕迹,目光所聚犹如一只钉子,狠狠压在上面。
他木然张嘴,吐道:“这片痕迹的主人是你吗,王叔?”
“如果是你……你为什么要做黑衣人的帮凶?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别人?如果是你……你那日寻到我这里时,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他冷笑一声,又自言自语起来:“难不成,你当时试探我的目的……是帮你那黑衣人兄弟探一探余毒草的毒性么?”
“毕竟,黑衣人并非本地之人,若他被余毒草刺伤又不知其为何物的话……倒是说得通,黑衣人或许只需要将伤口溃烂处的毒汁糊到你腿上和他受伤一致的地方,你就可以带着它来寻我。”
“即便被我戳穿谎言,你选择临时扮作黑衣人,将黑衣人的嫌疑引到自己身上,使我以为事情结束,不再怀疑黑衣人么?”
若是如此,王叔和黑衣人身上,一个没有胎记,一个却有胎记的现象就有了解释。
当这条逻辑将要完成的时候,关阇彦很快就甩了把脑袋,及时止损地想道:“若王叔是本地人,他亦可通过伤口情况查探其是否为余毒草所伤,何须寻来我这里?若王叔当真是脑子不中用,而不是为了帮黑衣人,那他和黑衣人狼狈为奸的证据便会断开。”
关阇彦铁柱一般立在暮色泛滥的绿色深渊里,发红的双目仿佛也要凝练出最纯粹的红血。到头来仿佛还是一场空,他发现即便自己发现了线索,也不可能参透其中诡异的秘密。他觉得自己真像是被人抓来圈养进囚笼的蛐蛐儿,被耍的团团转,长多少只眼都望不到长天外的罪魁祸首。
他居然迷茫了。
索性他在村郊耽误的时间不长,那些带着不同逻辑的思绪看似繁杂,穿过脑海时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他将竹篓重新背好,将要离开,他放弃了飘渺虚幻的猜忌,虽不知王叔与黑衣人到底有无瓜葛,但毋庸置疑的是他一定说了慌。
他冲动下来,恨不得当场把王叔倒吊起来,勒索其将真相全部吐下来。这本不是他的作风,奈何走投无路,他被逼得气急败坏。
关阇彦背过身去走了一段路后,忽闻背后那一圈缀在草野边的林子里惊鸟成群飞起,他无意间撇过去一眼,谁知一道身影从他视野里的犄角旮旯窜出来,可疑十分。
他眉心一跳,不好的预感如同沸腾的滚水在他心间作祟。
那道身影一袭黑衣,行动速度极快,形同鬼魅,模样和雨夜黑衣人区别不大。
难道是真正的黑衣人?!
关阇彦还保留着王叔和黑衣人并非一人的猜想,心中警觉,二话不说就追了上去,瞬间就把回村找王叔的念头搁置在了脑后。
靠近那片长在天际的林子后,他才发现这里是多么地繁茂无比。长在这片森林里的杂草甚至也需夹缝而生。
黑蒙蒙的影子继续形同鬼魅般绕着树桩飞走,杂草被他飞跃时挂起的大风挤地步入岌岌可危的境地。
关阇彦双耳微动,旋即鹰眼就锁定了远处林间可疑的身影,他已被谜团绕地昏了头,根本不去思考此时这个身影突兀的出现是否有诈。
面对深林浓雾,他亦是不畏,只管莽进去。
丛林深处,湿气愈发蓬勃。方才看似低矮的林木不知何时就装不下人眼了,树冠高耸有入云之态,遮蔽日光,把一团团晨间没散掉的雾气全部围困在一起。
云迷雾锁间,关阇彦几乎看不到三寸之外的事物,更不提黑鸦般轻松窜林的诡异人影了。他不得不放慢步伐,动耳寻找方向,可他听到的脚步声变得越来越杂乱,人影擦过树木的婆娑声亦是如此。
他这才清醒回来——他中计了。
一开始他在村郊看到的人影就是故意引诱他来这片茂林的,等他没入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时,浓雾笼罩,他根本没有机会逃出去了,那些埋伏在里面的敌人们就都蓄势待发了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黑衣人根本就不止一个……雨夜里的那只黑衣人不过是这个组织里负责执行任务的其中一个!这帮家伙藏得这般严实,想杀他也定是处心积虑已久了!
看来冯家后山的死尸果然是被故意丢在他回程路上的,这些黑衣人还故意保留了死尸身上的特征,就是为了让他去发现村郊暴雨夜与之的关联。
他们甚至还恰好了时间点,让他在快要落日的时候入林,使林中浓雾迷障他的双目,再通通显露真身,准备围剿他。
看来雨夜那只黑衣人吃了他的亏之后,一直不敢轻举妄动的目的在这里呢,打着以多敌一的主意,真是好不道德!
关阇彦狠狠啐了一口,也是怪自己鼠目寸光,一直将眼界局限在黑衣人和王叔两者之上,完全没去怀疑后山尸体与村郊之间还有这层突兀又巧合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