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建元八年,隆冬。
北明侯宋琰被杀,北境军全军覆没于西华岭。
建元十一年,夏至。
征北将军宋千山因指挥不当致使万千将士被杀。
帝大怒,着令北镇抚司缉拿宋千山回京问罪。
建元十一年,隆冬。
京都长安城外浓烟袅袅,,于烟雾弥漫之处缓缓驶出一队车马,兵士皆以飞鱼服着身,腰配绣春刀,神情肃穆。
车轮压在雪地上的吱嘎声划破天际,只见囚笼中一人以乌发覆面,严寒之际竟只着一件单衣,满身脏污。
阴沉的乌云中倏然飞出一只鸟,从囚车上飞过,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掠过人生鼎沸的集市,落在乾元殿的窗沿上。
长街上。
锦衣卫大牢前堵着许多平头百姓,看着缓缓而至的囚车,数不清的菜叶和臭鸡蛋扔了进去,若非锦衣卫拔刀拦着,估计百姓会一拥而上,撕了囚车里的人。
【真废物!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将士!】
【就是!就他还被称作已逝北明侯的后人,真是不害臊。北明侯盖世英雄,岂是此等小儿可以相媲美的。】
【北明侯真是可怜,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偏偏被奸细害死了,这下好了,朝中都没有能打仗的武将了。】
【这说起北明侯,我就想起西街的那位,听说那两位以前可是挚交好友,但后来不知为何忽然反目成仇,北明侯一气之下常驻北境,一年也回不来几次。】
【这个我知道!我三叔的七舅的表哥的儿子在摄政王府做下人,据说摄政王喜好男色,想要将北明侯据为己有,侯爷不从,二人这才闹翻了。】
【真的假的?看来这长安城盛传摄政王断袖之癖并非空穴来风。】
【当然是真的,两人当时拔剑相向,最后北明侯刺伤摄政王离去,这可是我那亲戚亲眼所见,错不了!】
众人一阵唏嘘不已。
囚车上被乌发覆面的男子恍然不觉这满身的臭鸡蛋味,耳边不间断的谩骂声也并未勾起这位少年将军丁点反应,藏在乌发下的瞳孔呆愣着,像一具失了魂魄的行尸走肉。
囚车越行越远,没入长街尽头的诏狱,百姓无热闹可看,很快便散去了,只留一侧高楼上的男子盯着远去的囚车出神。
若是百姓能看到高楼上半透明的魂体,便会发现男子就是他们口中之人。
曾经的北境大将军,北明侯宋琰。
只可惜现在的宋琰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魂魄,如孤魂野鬼般躲着烈日。
“这就是为你找的身体,满意否?”
宋琰低头看了眼被日光灼伤的手背,随后放下卷帘,转身同一派闲庭漫步姿态的阎王对视,长叹一声,“老宋的小儿子,平白让我低了一辈,你可真坑!”
阎王笑笑,“没办法,上天庭盯着鬼界,本座不可能弄死一个阳寿未尽的人,这不明摆着给刚继位的毛头小子送把柄?”
宋琰嗤了一声,没说话。
凡世每日死去的人计以千数,不能更改凡人命数,难道还不能换个人?用宋千山的身体不过是阎王的一点小心思罢了。
“非得回去?”
尽管宋琰知道这已经是不可逆的事实,但只要一想起再次踏入大梁朝堂便头疼得紧。
阎王抬起眼皮,语气上扬,道:“你有得选?”
宋琰叹了口气,心中百般无奈。
他死后本已经跨过忘川河,刚走到奈何桥,却被阎王告知人间有人为他点了七七四十九盏长明灯以致他无□□回,因此又被扔回人间灭灯。
死又死不透,走又走不成,真是憋屈至极。
“总得给点线索吧?”宋琰盯着阎王说道:“大梁民众众多,我难不成要一个个问?”
在大街上逮人问,只怕没几日就会被人当有病!
阎王动作一顿,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没线索。”
面对宋琰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阎王无辜地歪了歪头,“真没有!这点灯之人十之**是被天外高人故意遮掩了,鬼界查不到。”
宋琰瘪嘴,“这同大海捞针有何区别?”
“但又不是束手无策,你急什么?”阎王的掌心聚起一团金黄的光晕,如青烟般缕缕升起,婉若游龙,随着阎王的动作钻入宋琰的瞳孔中,霎时整间屋子被一股明亮的金光所包围,与天穹尽头所散发的白光呼应着,仿佛天水一色彼此牵引。
“此乃是鬼界瞳术,身怀瞳术者,可辨善恶,洞察人心真假,可助你寻找长明灯。”
瞳术入体的一瞬,宋琰被日光灼伤的手背渐渐愈合,孱弱的魂体也因阴气的注入多了两分实感。
“谢了。”宋琰扭头,从卷帘的缝隙处看向长街尽头,“我该去诏狱了,若是晚了便会有人发觉宋千山已然气绝的事实。”
“不,你该进宫才是。”阎王放下杯盏,道。
“进宫作甚?”宋琰疑惑道。
阎王的视线倏然转向西边,意味深长道:“有人先本座一步将你回魂的事情告诉了宫里那位,宋千山的身体已经被锦衣卫秘密送进宫,估摸这会儿快到了。”
“还有人比你更快?”
一天内,宋琰的认知多次被推翻,却也意识到凡人的渺小与无力。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阎王倏然老生常谈起来,一副神秘的模样,“鬼界与上天庭并非是终极所在,或许在更为遥远的地方有凌驾于我们之上的存在。”
“不敢深想。”
“不必深想,万事万物讲究因果与存续,至少在此方世界是本座做主。”阎王一挥手,整间屋子回归原貌,丝毫看不出有人来过,“瞳术为鬼界所有,你以凡胎□□盛之不免损伤,若是频繁使用不免被瞳术反噬,需切记每月不可超过六次,若是引起瞳术吞噬本体,届时本座也回天乏术!”
宋琰看着印在手腕处血红滴泪的彼岸花,点了头,“我晓得。”
“去吧。”阎王的声音随着身影的离去而渐渐消散,混在风中不甚清晰,但宋琰还是听到了最后一句话。
“有人……等了你许久了。”
……
宋琰怀揣着瞳术,以斗篷遮盖日光朝着乾元殿飞去,果不其然在一侧偏殿看到了宋千山的尸体,面容早已不复囚车进城时那般杂乱,看样子有人为他清洗过。
尸体的旁边站着已然长大的建元帝和……老和尚善缘。
既已下定决心,宋琰便没有耽搁,飞身进入宋千山的身体。
睁眼的那一刻,他看见眼前的两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了一口气。
“宋琰,你终于……回来了。”
建元帝与宋琰是自小在一处的情分,后来宫变之时君臣相依,情谊更是非比寻常。曾经的北明侯能权倾一时,不免有这位故交暗地里的扶持与信任。
宋琰下了床,顾不得披头散发便朝建元帝行叩拜大礼,“臣宋琰……恭请陛下圣安!”
不过三年光景,却恍若沧海桑田,心中不免唏嘘。
“回来就好。”建元帝偏过头去,以威严著称的君王也不禁红了眼。
一旁的善缘双掌合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道:“侯爷可算是回来了。”
善缘是护国寺的住持,同宋琰也是相交多年,只不过相交的方式有些另类罢了。
正准备脱口而出的“老秃驴”被硬生生咽了下去,宋琰含笑道:“善缘大师,幸会!”
宋琰忽然想起阎王说的那位提前送消息的人。
恐怕除了善缘,这个人选别无他想。
只是不知,善缘到底从何而来,目的又是什么?
他本想灭了灯就走,但此番情状,估计并不会如自己所愿。
果然,只听建元帝道:“宋琰,你既已归返人间,以后作何打算?”
宋琰沉思片刻,躬身道:“陛下,臣回来灭灯之事,想必住持已经告知了。”
能不打一声招呼就越过阎王行事,善缘估计不是普通的凡人,那他回转人世间的缘由想必对方也清楚得很。
建元帝点了点头,“朕知道,在你醒来之前,朕已经派人出去查探长安城内各处寺庙的长明灯,只是……其中并没有属于你的。”
“没有?”宋琰惊呼一声。
长安城内上至世家大族,下至平头百姓,若要为死去的亲人点长明灯祈福必然在护国寺,再不济也是其他寺庙。
难道为他点灯的人不在长安城内?
“对!”建元帝坐在御案前,眼眸看向一侧书架,忽然道:“宋琰,朕知晓你不愿久留,只想灭灯便走,但你真的能放下过往一切仇恨去往生?”
宋琰心头划过一缕不祥的预感,“陛下何意?”
若是他被暗杀的仇,那大可不必,人死账清,宋琰不想在这个泥潭里打转了。
“你是否还记得北境军?”建元帝背对着宋琰,但声音却仿佛穿透了躯体,如利箭般直直地朝人射来,“你可知在你死后,数万北境军的结局吗?”
宋琰语塞,只低垂着眼睑,一言不发。
他对凡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死去的那一刻,死后没多久就被鬼差带走了。加之鬼界规矩束缚,当鬼的宋琰在鬼界无法得知凡世的一切事情。
当年他虽被奸人所暗害,但北境布防牢不可破,尽管主帅骤死,副将也会安排好一切。加之他在鞑靼初有苗头之时便已然向长安城求救,援军必然会按时到,解救北境被困之危。
可陛下的情态却明晃晃地告知他,事情并非他所想那般。
他死后,北境军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