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走出圣芬妮斯学院时,空气显然是潮湿的,尝得出苔藓似的土腥。
库赫迈仰望着穹顶,雨水从铅灰的云层中渗下,淅淅沥沥地砸在屏障上。
被过滤池收纳,洗涤后再泵向其职责辐射的服务区。
少年背负着一次最重要的裁决,站在这历史的路口处,再深呼吸一口气。
他该向埃丽纳模仿的,不只是一双满含怜悯的眼睛,更该果决地,终止这一切争端。
这是首位圣裁者该做的事。
库赫迈直视前方,吐出肺部积压的窒息。
路边,漆着治安署弯月长矛徽章的车在等候着他。
缅怀者拉开车门,即将去埋葬的是自己,也是终将更为耀眼的埃丽纳。
十一分钟的车程结束后,车轮的转速趋缓,驶入基地墓园。
踩在蓬松的地面,举目是一方巨大的草坪,设置在基地广场的背后。
每一株不同的植物下方,都是用离世者的骨灰制成的培养基。
还未能走到天国的生命,将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着自己的珍重之人。
携手从初春奔入凛冬,赋予挚爱一朵崭新的花蕾,细品小小的果实。
无疑,从实用主义的角度来看,这等肥沃的土地用于追悼,是格外浪费的。
大可以引入电子纪念墙,或是将骨灰撒向天空,以确保生者最大限度地,利用生存资源。
后世对这种设计的意义争论不休。
保守派将这种行径视为,黛莉亚该被剥夺一切参加政治活动权利的铁证。
但话语空间狭窄的宽泛派,则用无数长篇论调赞颂,这是黛莉亚主宰者们,独具人性关怀的奢侈。
可不论争论的结果如何,对于新太阳历这个,被极端天气威慑的时代来说,是一场细腻的及时雨。
在酷暑和极寒中反复交替的求生者们,正是依赖着那少有收成的播种,盼着太阳的升起与秋天的来到。
丰收日除了是一年各司其职者,用挣得的分数换取物资,为冬日储藏的兑付时间。
更是墓园为每个人送来,幸存祝福的重要节日。
这种慈爱的考量与温柔,确实令基地中本不相熟识的人们,拧成一股绳,谋得了比其他基地更快的发展。
盛大的缅怀,传承、印刻着陈旧的和谐记忆,同样是在赤日之下,人性良善的维系。
埃丽纳和五位缔造这庇护的母亲们,以石像塑在这个茂盛圆形的另一头。
库赫迈沿着正中间的,一条灰白色石板路走了过去。
署长斯维格带着,来自不同机构的凯迩塞德们,站在铜表下等待着他。
他们聚集的由头是,前来种下追忆的麦种,为这次牺牲的同僚们垂首默哀。
但为首的这位中年凯迩塞德,其表情随着少年的每一次迈步,变得更加紧张,展现着与哀伤相悖的突兀。
库赫迈还居住在旧沦陷区时,时常会和邻居家的孩子一起,冒着被说教的风险,跨过一条颤颤巍巍的独木桥,跑到对岸,摘下一朵漂亮的小雏菊。
这是他幼年时,最灿烂的趣事。
眼下,少年依旧要踩上这桥。
只是,对面并没有同伴在等他,唯有一群狡猾的赌徒,而他则是为了被当做那砝码来此。
这决断达成共识的最后一程显得磨蹭。
库赫迈一言不发,看向矗立着的那朵玫瑰。
埃丽纳。
他不是河埂上无名的野花。
青年的名字,代表着北F73基地的最高荣誉。
如同无数次守护他挚爱的家园那般,身着最坚固的铠甲,披风飘扬着,昂首用荆棘之刃,直指沉寂的天空。
极具号召力的神明不止一个,无不注视着他们的孩子。
在这圣洁的一刻,库赫迈却想起曾看过的那些亵渎,以及蒙德纳的调笑。
他会是无可指摘的纯粹之人吗?
少年扪心自问着。
为那一瞬曾想以丈夫的身份,将神明拥入怀中的罪孽,恶心地忏悔着。
却也泛起妄图更进一步的**。
库赫迈明白,眼下务必停下脚步,起码回去睡一觉,等摁下心中的疲倦再做决断。
该是按照埃丽纳教养他的一切,成为能够捍卫其所建设的帝国,干净、出色的人物。
心无旁骛地扛起护盾,直面涌动的恶意,不见丝毫脆弱。
可厌倦了公允、高尚的失望者,无力地任由被压抑的阴暗,暂时地徘徊着。
是为了让埃丽纳,这宝贵的希望不被人染指,高悬在天空,代替赤日持续炙热。
库赫迈这么阐述着自己的初衷。
但,理智的躯壳中,早已不止仰望。
还有超出约束的本能,从每一次接触中见证着渴望的茁壮。
凯迩塞德对黛莉亚,真的存在纯粹的欣赏吗?
也许吧。
可伴随着每一次,因越发不想被当作小孩对待,而加长的凝视,又哪里能在此刻,心安理得地说出坦然?
一切的遏制,正如脚步,已然到达了尽头。
“缉捕令还没下达。”
斯维格浑浊的眼睛,覆盖着黏腻的兴奋,他身旁的反叛者们,亦不收敛抓住生机时的激动。
“你什么都没和埃丽纳说,是吗?”
雕像下方记载功绩的铜表,还有大堆的空间,比起荣耀,库赫迈只想让埃丽纳安全地活着。
终归,他还是艰难地张开嘴,表达着退让。
“这雕像雕刻得不像他。”
无法动弹的引导者垂目,看着虔诚的孩子,急于张开臂膀为珍重者遮挡风雨。
他被无数只野心勃勃的手攀附着,将不实的栽赃泼向他自己,堕向泥潭。
这是远见的年长者容易忽视的,年少时成长的崎岖,终酿下苦涩的诀别。
少年收回自己眷恋的目光,拿起插在墓地旁的铁锹,将湿润的土壤送回大地。
“我会带你们进入中心塔。”
当晚七点三分,无法沉睡的库赫迈,经过简单地休整,按照和反叛者们的约定,一起出动,驾驶追击者来到斯波威克。
沼泽将白天残留在眼眶处的潮湿,顺着衣服的缝隙,令雨季即将来临的讯号,钻入其中。
穿过戒备区,来到关押蒙德纳的K137囚室。
比刚刚清醒了不少的库赫迈,脑子里的理智又再度回归着。
别在腰后的枪,枪托将他的腰掩去大半。
冰冷的触觉,提醒着这位惩戒者,他该愤怒地处决这个,反叛计划中的关键人物。
“没有想过逃脱这控制吗,乖孩子?”
年长库赫迈三岁的蒙德纳,用他因受伤不被救治而有些沙哑的嗓音,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头戏谑着。
面对犯罪者的肌肉记忆使然,库赫迈没好气地将蒙德纳胸前的束缚链条,像牵狗绳一样,拽出囚室走廊,来到停机坪。
计划实施前的最后一刻,少年把手指扣在板机上。
“别激动嘛。”
鬣狗乖觉地将额头抵上这枪口,挑衅地舔了舔嘴角的血渍。
“我们并不是要除掉所有玫瑰,只是让花待在该待的地方,这样不好吗?”
因这直戳心底的开脱,而松懈一瞬,枪口被夺走,顶在了库赫迈的太阳穴。
如同两天前在黑暗的囚室中那样,蒙德纳以手臂锁住他的脖颈,让他抬头看向天空。
没有屏障拦截的沼泽地,于山崖边的海浪每一次的推波中,灌来浓郁的腥咸。
“看看星辰之海吧。”
鬣狗如是吠到。
被定义为钥匙的引路人,收回思绪,揉了揉发涩的眼眶,抬眼看去,时钟显示着此刻的时间。
10月13日,晚9:37。
从治疗仪中结束修复进程的蒙德纳,愈合了绝大多数的伤口,显然被安抚了许多。
他从库赫迈的身后方向来,凝视了片刻少年的恍惚,伸出手。
凉丝丝的温度透过易拉罐的杯壁,传达到库赫迈的脸颊上。
少年抬头看去,蒙德纳打开了这罐能量液,递到他手中。
“历史会铭记你的伟大,庭长。”
笑得惬意的鬣狗,总会从所有安抚的话语中,挑出最让人心烦的句子点燃,将火烧得更旺盛。
在蒙德纳的坚持之下,库赫迈抬起来喝了半罐,又塞回了他手中。
“可以了吧?”
守信的律法护卫从座位上起身,准备和乔装好的其他人,一起走下飞行器。
后舱被缓缓打开,狂风吹乱少年的黑色短发,灯光照亮他的蓝色眼眸。
衣袂翻飞,被藏回原处的枪,囫囵遮住那窄腰,暴露在蒙德纳的视线中。
他喉结滚动着,饮尽能量液也咽下晦暗的神色。
将易拉罐捏扁扔下,健壮的凯迩塞德拿起装备跟了过去。
有埃丽纳的提前背书,库赫迈一行人的通行是全然无碍的。
无视这些反叛者着手去做的事——趁着作为性别固定程序的试验者们,卸下所有防备之时,粗暴地实施控制。
少年跑过数十间,住下最杰出的玫瑰骑士团成员的实验室,打开中央控制厅。
埃丽纳朝库赫迈微笑,招呼他过来。
拉起少年的手放在小腹,青年展现出稚子般的兴奋。
他脸颊处的白皙,还浮有薄薄的红晕,这是程序刚刚实施结束的标志。
“能想象吗,这里竟然会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是我的孩子。”
播种者是无关紧要的,拥有命名权的温床,享有着自由。
终归,子嗣完整地属于母亲。
库赫迈的手指,隔着一件白色的手术服,小心翼翼地贴在青年的肌肤上。
还未等少年说些什么,厅外异常的骚动,令埃丽纳戒备地将他拉往身后。
“真是卑鄙无耻,竟挑这种时候偷袭!”
对于有可能会伤害到所有花苗的行为,培育者绝不会姑息。
自然,更不会放过作为叛徒的自己。
库赫迈卸下一切,勾起苦涩的笑来。
全都错了。
这一切,不该是这样的。
那就把自己当做诱饵,骗过反叛者们吧。
起码要将埃丽纳送出这里。
“我想好心愿是什么了。”
高大的少年拉住青年的手,让他转身靠近自己,以手掌托住纤细的后颈,轻颤着吻了下去。
与抗拒的柔软交缠的刹那,库赫迈的脑海中,像是走马灯那般,闪过十年来的种种场面。
从最开始讲述故事哄睡、疗愈心理创伤时的温柔,到教授格斗时的严厉,再到一同驾驶机甲时的快意。
埃丽纳。
无数个遥远的埃丽纳,在此刻砸碎,被无限地缩近着距离。
想要成为播种者。
想要占有父亲的名头,为他们的孩子做这一切陪伴,当做偿还。
库赫迈沉默地陈述着罪孽的心愿。
不断加深着,这首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冒犯。
“啪!”
很快,埃丽纳挣开被束缚的手,在少年的脸颊落下有力的巴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