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殉道者的最终自白,像是会出现在奥萨尼大街,最难约票的剧院晚七点档的史诗剧场。
被赞颂得天花乱坠的英雄,替所有受难者站上战车,劈落备受瞩目的一剑。
管弦乐器与钢琴交响,在剧情最**处落下帷幕,赢得所有前来追缅光辉岁月的凯迩塞德们,挥洒的一滴激昂的泪。
演员脱下了装扮,把胸口的箭拔下来,抹掉脖颈的伤口,就能走下舞台谢礼,听那掌声轰鸣。
但现实是付之一炬后,既没有鲜花献上,也没有再站起来,能够若无其事地接受赞扬的机会。
唯有一条命作赌,一步棋错则无法再复刻那单薄、脆弱的生机。
黑迩维希盯着伊迦列的脸,仔细地描摹着。
这家伙竟然丝毫不会,因为这种必死的恐惧动摇。
不,他就压根没有感知到恐惧吧?
黑迩维希不由得在脑中构想起,伊迦列成为转变者的那一夜。
他没有资格加入老头子和特鲁舍斯的谈话,站在门口偷听时,只能听到当时的录像被播放的声音。
室内的烟味浓度,足以辨别裹挟着飘进鼻腔的焦灼有多严峻。
装甲车被截停在国道之上,少年遭到无数致命药物的瞄准,仍旧直视着荆棘巢的驾临。
由于荆棘巢的细密筛选,治安署大多时候对上的,都是温室中的小小花苗。
被最高学院圣芬妮斯的准侍奉者,叛不跪服的滋味定是不好受。
可以想见,弯月长矛的持有者们,看到那黑色的长发,随夜风猎猎飘扬,会是何等气急。
当然,黑迩维希这种什么都不知道的替死鬼,几乎是在下一秒就被拽进屋内,派来作为回应先父之眼号召的导火索。
那时的他,全然天真的以为,真的会有什么好差事,落在自己头上。
但,和真正的正义亡命徒周旋,能活下来都已经是仰赖仁慈,更遑论地位晋升。
不得不说,在黑迩维希与伊迦列进行和平交流之后,即便只是很短的时间,但也足够他从最开始踏入派驻点时,那满腔野心的狂妄梦境中清醒过来。
自然,狐狸也不是立刻就能,乖乖调整食谱,摒弃吃肉的想法。
只是此刻,少年尤其地感受到,共生二字的两面性。
不仅是伊迦列的功绩,能够被盟友共享,更重要的是,他闯的祸也会变成两人一同承担的罪。
黑迩维希有些后悔,面前这人明显是做好了用自身做燃料,点燃被蒙蔽意志的准备。
疯子。
伊迦列无疑是个,完全不择手段的疯子,甚至比他下的赌注还大。
但是,这是顺着自己的逻辑去思考的。
黑迩维希揪住刚刚,因伊迦列握住他的手腕生出的一丝愧疚。
该问的是,他决意要变成一个与高尚为伍的人吗?
同样感到担心的索格弗,察觉到黑迩维希的表情变得扭曲。
想来,应该是有许多话堵在胸口,少年拉上彼得,向伊迦列道别:
“圣裁者大人,我们去探望一下新玫瑰骑士团的成员。”
伊迦列点了点头,没有阻拦。
彼得的脸颊红扑扑地,在他耳边悄悄说着。
“我去领糖果,送给伙伴们补充体力,会给哥哥留一份的。”
伊迦列对糖果的味道很陌生。
黛莉亚除了每天固定的少量进食之外,不允许额外摄入其他食物。
他们被要求为了不断盛开出,最绚烂的颜色,而在比这更小的年纪,就得学会扛住饥饿的打磨。
“谢谢,彼得。”
摸了摸这位贴心的小凯迩塞德的脑袋,伊迦列朝索格弗颔首,只见可靠的会议长默契地点了点头,挽住彼得的手臂,就往灿烂的阳光下跑走了。
目送他们的身影,从繁花之门后消失。
伊迦列才回头看向黑迩维希。
“不必劝我,我绝不会选择独自活下来,这一点你很清楚不是吗?”
黑迩维希看向这巨大的树荫之外,明媚的画卷安静地在微风中轻轻舒展着。
伊迦列不知道少年在想什么,大概是觉得挫败吧,没想到自己说出的提案,会是这种与求死无异的求生。
但对于想要回到治安署膝下的孩子来说,成为满足了荆棘巢筛选目的助力,也是极好的结果。
这确实可以让黑迩维希,在瓦伦罗德家族站稳脚跟,起码不会再被随意抛弃。
而对于伊迦列来说,他也得到了复刻自己这样的,幸存机会的全力尝试。
这是双赢啊。
黑迩维希只要欣然接受,就可以了不是么?
“我没有朋友,也没有真正的家人。”
黑迩维希享受这一瞬的惬意,他不会傻到在先父之眼的监视下,和叛种谈心。
但这是理智所警告的内容。
“我也不期待能和你成为朋友。”
少年回过头来,阳光从树枝的缝隙处挤落在头发上,穿过燃得更加艳丽的橙红,将那绿色折射出剔透的澄澈。
“可是,伊迦列。”
黑迩维希张口轻声唤着。
“你不能让我眼看着你死去。”
得由我亲手杀了你,这才是正确的复仇啊。
“你给我的那种痛楚,足以让我在余生都斥责你、回想你被夺走性命的一刻,这不公平。”
少年的声音,像是被夏日的风吹散,在这安静的午后,晕开一片不成形的祈求。
他站了起来,望着那颗闪耀的蓝色星盾,违背着先父的意志,走入了过曝的炙热之中。
远远的,伊迦列听到黑迩维希说。
“我不会成全你做英雄,我要让你活下去,再多吃下些剧痛。”
那声音拒绝着这个提案,却蒙着些难以辨认的,微弱的泪意。
“起码这样,才不会将共生者这个身份,刻在我的墓碑上。”
直到黑迩维希的背影,又被那淡粉色的花瓣没过之后,伊迦列心中仍旧有些恍惚。
在惩戒室时,自毁式地撞上锋利的笔尖之人,曾化用诗歌,说着要他陪葬的诉求。
现在却会用同样的意象,回绝他的死亡诉求吗?
大概是求生欲使然吧。
伊迦列将黑迩维希的改变,视作暂时的,基于眼下尖锐矛盾的自救。
他再看一眼地上的树叶,回忆了它们承载着的崭新剧情,将他们踢乱,返回了派驻点的住宿区,开始系统地整理这个计划。
同时,索格弗和彼得的动作很迅速。
彼得以自己和挚友大卫的凯迩塞德身份,于服务处领到了两人的份额——十枚糖果。
漂亮的金色包装纸中,是最新上市的榛子巧克力,有三个指节那么长,分量很足,光是闻着这香气就很有食欲。
这是凯迩塞德的福利。
毕竟,大多数的漂亮小玩意,按照份额被领回去,都是作为他们给予黛莉亚的嘉奖,得是拿得出手的精致,才能让花朵们更加崇拜。
如此丰沛的周到安排,真是让人艳羡。
反观黛莉亚,缴纳同样的学费,只能在生日时,领到一颗小小的白色甜球。
吃起来是很贴近咀嚼沙粒的感觉,味道很淡,尽管这样,也已经是很难得的零食了。
“要是我也是凯迩塞德就好了,这样我就能每个星期都吃到甜甜的糖果。”
索格弗为这沉甸甸的手感雀跃着,一边往回走,一边和彼得随口吐槽着。
温室中花朵们的制服口袋很浅。
等到再往后的年纪,为了美观、凸显腰身,可以选择的服饰,更是完全舍弃了这些,实用的必备设计。
少年小心翼翼地拿着,一枚属于自己的巧克力,试图将它藏在偷偷缝制的上衣内袋中,才想起来这是一套新制服。
懊恼了一瞬,他又捡起糖果,和彼得开心地说了声谢谢。
“这么客气做什么,等我之后再有份额了,我和大卫再给你们领来。”
彼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将自己的那枚巧克力塞到索格弗手里,再拿了四枚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我去找大卫和其他成员啦。”
“那下次烘焙课我做曲奇给你吃——”
索格弗追了几步,然后在彼得身后许诺着,看到少年挥动了手臂后,他按照计划好的那样,行动起来。
“索格弗和死囚们,可真是亲近啊。”
看到这位黛莉亚一蹦一跳地离开,躲在暗处窥视了这一切的伯恩,将刻意保持着距离的约盖拉拽过来。
“看到了吧,你在担心他,可他却没空搭理你呢。”
少年敏锐地捕捉到,约盖拉眼中闪过的落寞,脸上洋溢着得意。
待销毁区放出来的,这些动乱因子中有没救了的黛莉亚就算了,愚钝的凯迩塞德竟然不吸取教训,还跟着胡闹。
真是不值得父神赐下恩泽。
总归,他们都是要领受荆棘刺的死亡教诲的,在那之前,就不能安静点,不再破坏秩序吗?
被视为下一任治安署署长的年幼支配者,心中如是厌弃着。
在这个没有旁人的走廊,伯恩愈发不愿再装得伟岸,他凑近约盖拉。
“约盖拉,你在为被抢走挚友而难过吗?”
少年向前的步伐,游刃有余地将身型柔弱的花朵逼至墙角,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刻薄。
“真是伪善呢,明明你也清楚,一组练习者,只能有一个黛莉亚被选上。”
在全息投影中的记忆刻写,将比吉特的温顺刻入了肌肉,约盖拉下意识地,因父神的不悦而颤抖着。
一身病骨,借由父神的怜悯,才活着走入天国的,第一位花房的居住者,是黛莉亚们的好榜样。
无法反抗的猎物,最适合饱腹。
伯恩像是挑选食材那般,用手指捻起一束金色的头发,感受着约盖拉的抗拒。
他在脑海中反复细品着,索格弗全身上下每一处都透出的明媚生机。
明明是一样的发色,一样的眼睛,甚至身高体型都没有多大差异的两个人,竟因为容貌上的细致不同,就给人以截然相反的感觉。
如此大概就能解释两者间,诱人程度的差别根因吧?
伯恩没有兴趣深入了解任何黛莉亚,他惯于避开性格这种本质的区分核心。
立体的架构太过麻烦,平面化、标签化地认知这些一次性玩具,就足够得到乐趣了。
不论如何,很遗憾。
埃丽纳不会因父神的靠近,而感受到悚意。
不论主宰者展示出何等,不爱惜的暧昧手段,这朵赤红,都会自行找到享受的办法。
永远都会让爱人束手无策,始终独一无二。
“如果想让他活下来,不如早点同意做我的侍奉者。”
洛林霍芬家族的独子,总是用这样一张给人以严肃气氛的脸,说着最随意的情话。
“这样,你也能继续如此远远地看着他,不是么?”
索格弗那时的表情,是挥之不去的失望。
“不用你管!”
约盖拉想起曾经在秘密基地,讨论过的那些先进的论点,摁住猛然的恶心,从身前的包围一侧,跑开追了上去。
发丝在指尖划过内疚的气息,混着淡淡的茉莉香,伯恩轻嗅后,像是放置好捕兽夹的猎人,满意地勾起嘴角。
妄图和埃丽纳一起享受,那稀有的纵容,比吉特的下场会如何呢?
《妲莱宣言》第四版本第五章,亦有记载。
自堕身价的侍奉者,当然会因这放荡付出代价。
这只是惩戒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