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冬缓缓掀开半边眼皮,睫毛在苍白皮肤上投下细密的阴影,也不知是哭抑或自嘲。
他的舌尖无意识扫过唇角干裂的伤口,手腕重新搭回眼皮子上。喉结滚动间,那个带着铁锈味的答案终于落地::
“自由了。”
空气滞涩片刻,宁悠倏地直起了身。
“没事的哥哥!我们有手有脚的还能被饿死了?你放心,我和宁夏今天就去找工作,马上就去……现在就去!”
宁冬别过头去,正脸对着宁悠,双唇间张了条缝,眼睛睁大,把那枚小痣都卷得看不见了,难以分辨是诧异还是好笑。
后者豪气冲天,抄起衣服就往自己身上套。
“肯定让你跟着我们享福。你说是不是!”
宁夏东倒西歪昏睡得跟猪似的,叫宁悠这一脚踹在腿肚子上,转醒后的大脑依然混沌着,对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然而下意识地原地爬起站好军姿,铿锵有力地应了声:
“是!”
宁冬别过脸去,嘴角抽动两下终于破功。他整个人蜷进沙发抱枕里,笑得花枝乱颤。
宁悠做事冒进,说干就干。拉着半梦不醒衣服还没穿完的宁夏,提了一袋包子,风风火火地推开门。
“走了哥,等我们的好消息!”
“去吧,哥给你们加油。”
宁冬还在抱枕里藏着,瘦削的身体皱做一团,声音有些沉闷,听起尾调发颤,还是乐着的。
宁悠敛了眉眼,轻轻地关上门。
脚步声逐渐远去,宁冬脱力般垂下胳膊,露出泛红的眸子。
人的语言,往往愈天真,愈残忍。宁悠的区区字句似一道惊雷,活生生地把过往劈开,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渗出天光。
它绝非来照亮什么,而是告诉世人:穷人的理想,愚者的灼见,一样的千金难换,一样的一文不值。
宁冬透过一扇生锈的门,见到了数年前的自己。彼时他初来乍到,热血未凉,向老天宣告:
“我会出人头地,会照顾好弟弟,会顶天立地地讨一个‘理’。”
他错了。他们都错了。除了钱和权这样浑浊的东西,世间的一切都是有罪的。哪怕所求不过留一分尊严——你明明已经烂进了泥里,做婊子还要立什么牌坊。
宁冬目光僵直地盯着天花板,墙角溢出的水渍泡坏了墙纸,天蓝色成了一团浆糊。
他曾很多次向维修工反应,向房东诉求,但没有人理睬,就任由墙纸损坏。如同世界对待宁冬一般,任由他怀着生机腐烂。
宁冬揪紧了枕头,泪珠狠狠地落下,仿要将这人间砸个坑出来追根究底。
他阖上双眼,情绪化做赤色的黯然,半个身子俯在沙发上,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昏睡过去。
直到太阳西渐,夜色暗涌。
地下室没有窗户,自然错过了傍晚的金黄。
但宁冬在梦里见到了。
工厂刺鼻的化学药剂、机器永不停歇的轰鸣,和孩子的欢声笑语。
“妈,你看,我又是第一!”
少年的校服破旧,却洗得一尘不染。
“明天小夏要升旗呢,校服得给他穿。”
光晕模糊了女人的面容。宁冬知道,她一定是笑着的。可为什么,离他越来越远了呢。
他伸手去抓,粗糙的帆布触感唤醒了他的美梦。
宁冬摊开一无所有的掌心,眸中噙着水光咧嘴。
“妈,你真的好久没来看看我了。”
他搂住抱枕,似乎这样就能留住不存在的体温。
“你怎么这么小气,连我的记忆都讨走了。”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
宁冬抹去泪水,划开接听。宁悠带着哭腔的一声“哥”接踵而至。
他哭得那么伤心,简直在宁冬的心口生生豁了一刀。
“怎么了悠悠,你们在哪?”他一边问,一边手忙脚乱地套上了棉衣。
宁悠鲜少这样伤心,他一贯是爱笑的。仅两次,一次在葬礼上,一次在法庭上。
对面抽噎支吾,却半天说不出个地方。
“在世纪商城高架口,”一道男声接替了宁悠开口,“他们撞了我的车,你最好快点来。”
宁冬反手甩上家门。
“我马上到。烦请您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
下午四点,临近高峰期,高架上隐隐有了水泄不通的征兆,更遑论人满为患的地铁站。宁冬两颗后槽牙对住,再狠狠搓开,血腥气霎时充满了口腔。
最后他还是扫了一辆单车。
世纪商城在临沙区。宁冬顾及不上自己透支过度的身体,强行骑了二十多分钟,将将赶到。
世纪商城高架桥下,刹车痕在柏油路上拖出狰狞的伤口,干道右侧的辅路上乱糟糟围了一群人。
宁冬几乎是跳下来的,自行车往地面一抛,那轮子还唰唰地转着。
双腿着地的瞬间,眩晕感席卷而来,冷汗浸湿了他的两鬓。
宁冬浑身发软,瞳孔前黑红交织,像罩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恨不得就这样倒下。
然而巍峨的山安能坍塌。他抬手掐住自己的人中,边穿过人群。
“麻烦让一下。”
人群中央,宁悠跪在地上,拉着面前男人的裤腿。宁夏站在他身后,深深地垂着头。
“起来。”宁冬踢了踢宁悠的膝盖。
后者蓦地昂首,宁冬苍白而挺拔的身影逆着光,倒映在他的虹膜上。
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伟岸。
宁悠如同一只寻到雁群的落单的孤雁,低浅的眼眶包不住泪水,自颊侧滚落,砸在宁冬的手背上。
宁冬指尖微屈,忽然舍不得抱怨和愤怒。
穿貂皮大衣的车主正在跟交警比划,腕间大金表晃得人眼晕:"我这可是进口车漆!"他指着电动车在奔驰上留下的浅痕,"三千?三万都打不住!"
宁悠从地上起身,立于宁冬之后,垮塌多时的脊骨再次竖直,竟隐约有了一丁点宁冬的风姿——如出一辙的倔强。
“怎么回事?”宁冬盯着对面的车主,问题却是抛给宁悠的。
“我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潮汐车道,骑电动车骑得有点快……”
宁冬“嗯”了一声,眉眼依旧淡淡的,看不出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阔步向着跟交警交涉的车主走去。
那人神情倨傲,打从见到宁冬骑自行车过来后更是不屑。
到底是自己不占理,宁冬并非低不下头的人。
“哥,不好意思,家里孩子淘气。您报个价,赔多少合适。”
他努力放软语气,令姿态谦卑。可惜在对方眼里仍是桀骜得要命。
赔钱的,倒是问得天经地义,反像是来讨债的。
他看着不爽,为难人的心思又加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