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水村离开时,已经七月中旬。
云嗣的手臂又发作了几次,幸好和骞备的药够多,一时半会儿还能应付,原本云嗣是想顺着红溴枯的一点苗头顺势查下去,但中途从村长容木原那里得知,三师父天吾下山之后,曾收过一个关门弟子,叫缘空。而和骞想要找的会星象观测之人也许跟缘空也有渊源,于是两人决定前往南衣县。
南衣县属乾州地界,但在乾州最边界,从容水村出发,最近的路线便是直接横跨玻州,一路南下再往东走几十里就到了,少说也得大半个月。
越往玻州方向前行,雨水越多,而且天气也不那么酷热,夜里的风还带有一些凉意。
这日到了玻州地界已是深夜,下着毛毛雨,云嗣在路上又发起了体热,因为没有合适的可以休憩的地方,一直拖到玻州。
和骞找了最近的一个客栈,天色太晚,行路的人很多,客栈人满为患,小二看和骞气度不凡,也不敢敷衍,但也只给了两间上房。
一般对赶路的人来说三人一间上房已经足够,只是云嗣还病着,急需找郎中前来治病。
和骞挑了一个通风好一点的房之后,直接去马车把云嗣抱到客房,云嗣昏睡多时,身体滚烫,也在乎不了什么繁缛礼节。云承也忙前忙后去招呼小二准备好热水给云嗣沐浴,又跑去医馆请郎中。
和骞把云嗣放到床上,准备给他宽衣解带抱去浴桶,也不知是床太硬还是床褥太冰冷,放下时就醒了。
和骞一边解他衣服一边问:“醒了?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先去泡会儿散散热。”
云嗣也没有去挡他的手,就任由他摆弄,一会儿解衣带子,一会儿脱外袍。看着和骞眉头蹙着快跟纸一样皱,又极为认真的模样,云嗣缓缓伸手摸了摸他的眉头,仿佛要将那皱了的纸再次抚平。云嗣低声道:“我没事。一会儿烧退了就好。”
和骞闻言停了手里的动作,坐到床边,抓过他的手腕,让他的整个手掌都贴着和骞的脸颊,缓缓道:“都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你。”
云嗣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揶揄道:“嗯,确实。那和大人打算怎么补偿我呀?”
虽说前面每次发热都有惊无险,是胜在退热处理的及时,但这次算上今天已经是第四天,足足烧了四天,铁脑袋都快给烧干了吧,这人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和骞知道,他是不想让和骞为他如此担忧,反正最后都是会化险为夷的。
从开始在云真寺山下救他一命,好像两人的缘分就越来越奇妙,但更奇怪的是,从见到对方的那一刻,就感觉从前很早很早就相识了。所以两人都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和骞用手刮了下他的鼻子,语气温柔:“等你好了,你做什么我都陪你。”
云嗣一听这话就要从床上爬起来,迫切地想要证明一下自己没有那么脆弱,他只穿了一件里衣,还是被解了衣带的,揭被子下床的动作行云流水,动作间胸膛腰腹隐隐约约春光乍泄,又因为发着热,露出脖颈还闪着汗光点点,和骞看迷了眼,感觉有股热在身体到处乱窜直冲着下腹。
云嗣踉踉跄跄像是醉了酒,刚站稳,脚跟一软往后倒去,和骞下意识地伸手稳稳接住顺势把人拉入怀里,云嗣坐到了他的腿上,后背贴着和骞的胸膛。
一阵眩晕后,云嗣感觉身后强有力手臂收得越来越紧,后颈处贴着一个柔软的东西,还喃喃细语道:“你这样急不可耐,就是想让我陪你做这种事?嗯?”云嗣后颈被戳得发痒,身体不自觉扭了一下,然后就听见后面闷哼一声,在他耳边道:“你…往前坐一点,好不好?压着我了…”
云嗣反应过来,刚才坐下的时候就觉得有什么东西硌得慌。原来是…
云嗣一瞬间脑袋便清醒,低头看着自己衣衫不整坐在一个男人怀里,真想骂一句世风日下伤风败俗,他想起身找个地缝钻进去,又因为刚才那情形不敢动。
万一坐坏了,岂不是毁了人家下半辈子的幸福?!一时间坐也不是,起也不是,这可如何是好。
和骞感觉出他的尴尬,竟然生出一副想看看一个和尚遇到这种事情是什么表情的心思,直接把人抱着换了个侧着坐的姿势,这下不仅可以窥探到那一幕春光,还能瞧见红到耳根的脸,云嗣依旧不敢乱动,眼睛也不知道该看哪里,和骞揶揄的心思更甚,亲了下云嗣的耳垂,云嗣像是被点燃了一般,转过头去,四目相对。他们都能看见对方眼中燃着一团火,只需要轻轻碰撞,便可燎原。那团火经久不灭,是因为为了对方相互的隐忍,始终不敢再前进一步。和骞用手捏着他发烫的耳朵,轻轻问道:“大师…可想过还俗?”
云嗣只望着和骞含情脉脉的眼神,那是一种渴求,甚至是祈求,良久他才答:“我…没有……唔…”然后唇就被对方堵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有过前几次的试探,这次感觉对方狼吞虎咽如猛兽一般霸道,和骞一手把着他的腰,一手扶着他的后颈,很快白皙细嫩的腰上就出现几个手指印,云嗣手环住他,身体止不住地想往和骞方向贴去,一时间晕头转向,随心意而为。
其实他是想告诉和骞,他没有出家当和尚,没有遁入空门,他自小在寺院长大不假,拜了方丈为师父不假,寺里师兄弟对他尊敬有加不假,藏书阁来去自如不假,三师父为了他修炼四处奔波不假。可他没有受戒是真,没有对方丈正式行过参拜礼也是真。
云承根据小二指的方向顺利地找到了一处医馆。
医馆就在街尾东边巷子里,位置不仅鲜明,一靠近边缘还有一股子药味。
现已是深夜,医馆却还灯火通明,走近时只见一群人把医馆围得水泄不通,大多是当地村民和一些小孩,手里牵着,背上背着,怀里抱着。
云承路过几个大人旁边,瞧见那好几个小孩都面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窝凹陷之态。他们被父母抱着井然有序地排着队,时不时往医馆里张望催促。
云承排队时刚好有一个人站到他后面。身高比云承矮一个头,穿着一身深色衣服,头戴一顶斗笠,全程低头不语。
云承余光间瞥见那人竟然留着一撮八字胡,他排到云承身后时,拉抵了斗笠遮住面部,仅剩下巴。
前面还有好几个人,等了片刻后,云承却感觉背后凉飕飕的,背后好似有一双眼睛,正直勾勾盯着自己,待他一转头,却又只能看见一顶斗笠。
听着医馆内小二一个个叫着进去问诊拿药,下一个就轮到云承,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那小女孩半睁着眼,有气无力,面色苍白,看情形比前面几个小孩病情更重些。
那老头见前面还有三四人在等候,一脸焦急地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云承察觉后走到那老头跟前,道:“施主,你到我的位置去吧。”说完就转身站去队伍最末,也就是戴斗笠那人的后面。
云承换了个角度去看那人背影,立刻就认出了此人。
心想这人什么都换了,怎么还独独留着那两个一长一短的小辫儿,关键是小辫儿上的发扣还吊着那两只燕子样式的流苏。
云承忍住笑意,在后面不动声色,伴着淡淡亮色,那两只银色的燕子随风飘啊飘,看似自由,却又被完全困住。
队伍很快就到了云承这里,小二问他是要抓药还是问诊,云承向其说明缘由,小二却道:“小师父,今夜本馆病患实在太多,我师父确实抽不开身,这样吧,我先给你开两剂退热的方子,若是明天早上热依旧不退,届时再来医馆请师父前去施针”不等云承回答,就对着身后的药房处喊了一句:“给这位小师父退热方子两剂。”云承道过谢取了药。那小二比他年龄还要小,做起事来却有条不紊,处变不惊。
此时街道已经冷清下来,只有一些客栈还有些许灯光,他回头望了一眼,医馆门口依旧门庭若市。
他一路往客栈的方向走着,突然一阵风掠过他的颈子,他往后看了一眼,冷冷清清的街道四下无人。
云承自然是不信鬼神之说,可要是遇上什么强盗只怕会耽搁师兄的病情,他加快了些脚步继续往前走,就看见不远处有一人,着黑衣,戴斗笠,昏暗的灯光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也猜出了七八分来。
云承对那人喊了一声:“阁下为何不敢露面?”那人没有作声回答,还往前走了几步,云承再问:“阁下不敢露面是因为长得太丑吗?”那人依旧不作声往前走,离云承一步之遥时,突然取下斗笠,露出一个小孩子吐舌头的鬼脸,道:“略略略,哼,小师父刚才对别人那样大方,对我这个小女子怎么就不怜香惜玉呢?”银铃儿般的声音响起,露出的圆圆脸蛋,眨巴着眼巴巴地望着云承,云承用手指用力戳了一下坴鸳的额头,道:“你打扮成这样,我怎么知道你是小女子?”。
坴鸳笑嘻嘻地问:“那小师父的意思是,我要是小女子的打扮,你就会怜惜我了?”
云承白了一眼她,摇摇头道:“告辞!”
然后大步流星往前走去,云承时常觉得和坴鸳在一块儿的时候,她的注意力都奇奇怪怪,问东她要答西,真是唯有小人和小女子难养也!
见坴鸳小跑跟在后面,云承渐渐放缓脚步,他问坴鸳为何出现在这里,坴鸳只说在玻州有事务,他和惊秋前几天刚到。
和骞一路上都有和惊秋他们有联系,这事儿三人心知肚明。
云承回了客栈熬药,坴鸳就在后面屁颠屁颠地跟着,时不时往云承嘴里塞个零嘴,一会儿是糖酥一会儿是糕点,只要遇到坴鸳他的嘴就没有闲过。
云承熬好药端去云嗣房里,主动请缨要照顾云嗣,和骞看着烧也退得差不多就答应下来,看着云嗣喝完药,就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云承这才注意到云嗣的嘴唇好似有些上火,忙着就要去给他煮一点清火的汤。
事务司在玻州也有分部,离这儿有些远,骑马来回得要一个时辰,是一处建在山坡上的别庄,和骞想先去跟惊秋会合,惊秋在信里说得知了一些消息,也正好送坴鸳回去。
云嗣喝完药就困意渐显,跟和骞又说了几句叮嘱的话就睡下了。其实也没有完全睡着,迷迷糊糊梦着稀奇古怪的事。
为什么确定是在梦里,因为他看见自己在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是少年时候的自己跟和骞。
还有一点可以确认是在梦里,他留着长长的头发。
他梦到跟和骞少年时刚认识的场景,而和骞也有些不一样,他着一身白衣,梳着发髻,手持一把折扇,端坐在窗前,品着案几上的茶。
那张脸依旧俊朗,比现在多了一份无畏无惧,意气风发。而那双眸子干净明亮,宛若星辰,一笑起来就让人如沐春风。
往周围看去,高堂满座,茶香四溢,这是一处瓦舍。
瓦舍不大,共有三层,中间一个天井而四面互通的木质建筑,最中心设有一个高台勾栏,里面端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手持一把羽毛扇,随着一声醒木拍到案几的声音,只听他娓娓道来…
上回书说道,太阳是一切生命的主宰。
提到太阳这就不得不提到天帝帝夋,传说中他是大家所崇拜的太阳神,掌管这世间的万事万物,他在世界混沌不堪的时候降临,在获得了青木赤木黄木柏木黑木的精华之后,具有了号令众神的神力,他命令共工通过十个太阳来运行四季,创造了白天黑夜黄昏黎明。他的后代还建立了黑池之国,司幽之国白民之国等。而在遥远的东南海之外,和甘水之间,有一个叫羲和国的地方,羲和国有一名女子,叫羲和,她是帝夋的妻子,她生下了十个儿子,就是那十个太阳。羲和经常在甘渊里为她的十个儿子沐浴。到了黎明将近的时候,她会护送其中一个儿子从东边神树扶桑出发,架着六条龙牵引的六螭悬车,挥舞着鞭子不断前进,一直到西边悲泉落下,照亮了人间的白天。
而她十个儿子太过顽皮,在某一天晚上十日都说这样太无聊,于是商量一起出去玩。第二天十日就架着六螭悬车一起到天上去了。然而人间的一切都是脆弱的,他们在天上玩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却是人间灾难的开始,河流干涸,庄稼枯竭,被烤焦的人们横尸遍野。不久后,人们的哭喊叫醒了天帝,天帝勃然大怒,赐神弓断箭给大羿,大羿射下了九个太阳,留了一个在人间。而那九个太阳落下来之后落入东海成了沃焦…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他举起手中的醒木,正要落下,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瓦舍内瞬间昏天黑地,随着一声高亢刺耳的鸟鸣声划破长空,只见一只巨大的三足金乌托着一个火球,从天而降,瓦舍内瞬间光华四射红光冲天,原本还人声鼎沸的瓦舍也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随着火球越来越近,瓦舍建筑在高强度的火光下开始**倒塌,人们就像是被放在烧红的铁器里的蚂蚁,四处逃窜。
云嗣如梦初醒般看向和骞,和骞却寂然不动,还朝他莞尔一笑。云嗣想向他狂奔而去,却迈不开半步,又想高声呐喊提醒,任由把嗓子扯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心急如焚间眼睁睁地看着一块横梁直直的砸向和骞,整个瓦舍也轰然倒塌……他看见和骞倒在血泊中,犹摘胆剜心般痛苦,悲恸欲绝。
“和骞!”
“和骞!”
云嗣猛然惊醒过来,双手紧抓着被褥。
“别怕,我在。”和骞握过他的手,低声安抚。
云嗣闻言睁眼转头,看见和骞此时正活生生地坐在床边,还握着自己的手,他忽然起身扑去,死死地将他抱住,眼睛环视了一眼屋内再三确认,这是个梦…只是个梦…
他有些哽咽难言,这次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突然又哭起来,也许是想到和骞倒在血泊中的场景,亦或许是想到人终有一死而悲不自胜。
虽然那只是个梦,可梦里的场景也未免太过细节。
人都已经醒来了心里却还是空落落的。终究不免是想要哭一场。
和骞知道他是做噩梦了,没想到还是一个关于他的梦,不用问也知道他肯定在梦里死过一回,和骞用手轻轻地顺着他的背,语气轻盈道:“我才走一会儿,就这么想我么?”
不日夜思念怎么连做梦都会梦见呢,又继续安慰道:“如果做梦梦见别人死去,那个人在现实中会因此而变得更加健康长寿的。”又替云嗣擦了眼泪。
云嗣将刚才梦里的场景叙述一遍,和骞听闻后没有太吃惊,其实这个神话故事在当代已经家喻户晓的,而云嗣为什么突然会做这样一个梦?还是关于太阳的传说,和骞试探性地问道:“三足金乌可能是其他事物的映射,古时候人们缺少对事实本身求知的能力,所以会编造出神话故事来记录流传。”然后又问道:“你…可有想起了什么?”
云嗣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可能是烧还没完全退下来,完全不理解他问这句话的含义,慢悠悠摇头。
和骞用手探过他的额头,如果明日还不退,就得请郎中来扎针了。和骞替他换了刚才被打湿的里衣,连被褥也都叫小二拿来了干净的换上,才又将人哄睡。
天蒙蒙亮,外面开始下起了大雨,街道小贩已经按部就班地支起了早摊。
和骞被雨声吵醒,昨夜在床边趴着守了一整晚,因为自己个子太高,趴在床边实在有些憋得慌,这会儿醒来腰酸背痛腿抽筋。
他下意识先去探了云嗣的额头,却被那滚烫彻底惊醒。
他出门叫醒云承,让他去昨日医馆请大夫来施针,云承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又被和骞叫回来,外面正下大雨,看样子刚到卯时,不知医馆开门了没有,一来一回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辰。“算了,劳烦你去备马车,我们直接过去。”
云承之前对和骞的态度相当恶劣,总感觉他对师兄是另有所图,而且这人做事说话都藏着掖着,一点也不真诚。
但这几日在途中不仅对云嗣照顾有加,对他也异常细心,坴鸳也常在他耳边唠叨说尽了和骞的好话。后来才对和骞的话有那么一点点的认同。
和骞给云嗣穿好衣服抱到后院,云承已经撑着伞在等着了,三人上了马车,又让车夫加快了速度,片刻就到。
和骞看医馆大门紧闭,直接跳下车就去拍门,开门的是昨天那个小厮,他睡眼惺忪,看到眼前的人,又揉了揉眼睛,瞬时瞪大了双眼,急切道:“九爷!您…您回来了!”
和骞看见眼前这个十多岁的孩子,相貌端正,浓眉大眼,经别数年,竟长这么大了,不过现下有更要紧的事,来不及叙旧,和骞嗯了一声,让他去叫大夫。
和骞把云嗣抱到屋内,小厮就领着一人前来,那人大概二十出头,相貌俊秀,皮肤白皙,一双眼睛明亮慈哀,着一身白衣,步履从容。
他对和骞行了一礼。和骞看这人年纪轻轻,坐在床跟前纹丝不动露出一副怀疑的表情,小厮紧着介绍道:“九…额…和大人请放心,这是我师兄,叫浣乌霜。十岁时就跟在师父身边学习,像我这般大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独自问诊,医术很是了得。”和骞才站起身让出位置。
浣乌霜倒是一副见惯了的样子,只专心问诊施针。
和骞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不敢轻易离开,就干脆退到屏风处等着。
外面雨渐渐消停,太阳也出来了,浣乌霜才从里面出来,见和骞茫然无措,给了一个甚是温柔的笑,道:“大人不必多虑,大师虽然高热不退数日,但好在平时勤强体健魄,等他醒来,体热之证便会消退。”
和骞回了一礼。道:“多谢浣大夫。”
和骞又去看了一眼云嗣,就跟平时睡着了没什么两样,才稍稍缓和一些。他让云承守着这里,让小厮带他去厨房,路上,小厮喋喋不休说着自己近况,和骞才知,自他离开这里,天就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