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秋到了渝州,才刚到申时,这会儿正是渝州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就算坐着衣衫也会被汗珠浸湿。
王骜在涯洲待过几年时间,皮肤被海风吹得焦黑,一眼看去自带咸味。
他听着下人的通报,不耐烦地摇着扇子,吃着旁边纤纤玉指递到嘴里的冰葡萄,今日本不见客,谁知下人递上一块通体全黑的玉佩,吊着一个墨绿色穗子。
他半睁着眼瞥了一眼,竟直接从榻椅上跳起来,又扔了扇子接过玉佩仔仔细细地瞧了一番,然后理平皱巴巴的衣裳,让所有人退避,跟下人交代:“先请恩公去前厅,我随后就来。”
那下人察言观色惯了,见着反应也知道今日来的肯定是贵客,于是恭恭敬敬地请人进门看茶,一切妥当之后,王骜才从内室出来,已然换好一件正常的衣服,跟刚才懒散的模样对比太过鲜明。
但见到的,并不是他想见之人。
惊秋道“大人,我家主子有事请大人相助。”
王骜连忙抬手隔空扶起他:“不必多礼,九爷是要人还是要钱,可尽管开口。”
惊秋礼貌一笑,道:“都不要,只需要向大人请一块县衙令牌就可以。”
王骜连忙吩咐下人照办。事情很顺利,伴着一路暮色,策马扬鞭,赶回容水村时已经是戌时。
惊秋拴好马,正准备推门而入,就听见雅竹园里面哭声喊叫声一片,他从门缝看去,里面火光冲天。火堆周围乌泱泱的都是人头,其中有几人是容木原家的,还有段青姌,只不过段青姌此时被人扣着手臂,隐约听见对话:“你们来路不明,到了我们村就开始出现这种事情,不是你们还能有谁?”
“你说是我们就是么,你要拿出证据来!”是坴鸳的声音。
那人又说:“还需要什么证据,我娘子前几日被你们抓进来还好好的,今日回到家中就疯疯癫癫,一会儿笑一会儿哭,肯定是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坴鸳道:“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们好饭好茶的伺候她,这也有错?”
那人:“哼,今日你若不给我这交代,我明日就告到官府,请县令做主!”
那人后面的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叽叽喳喳,根本听不见说什么…
惊秋直接推门而入,所有人的目光向他投去,惊秋举着刚拿到的县令令牌,扬声道:“不必报官了,见令如见县令本人。”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他跨过人群,才看清和骞半倚着躺椅,跷着二郎腿,眼睛微微合着,要是坴鸳声音小一点,此时已经睡着了吧。云嗣云承也在一旁,就坴鸳一个人舌战群雄。
惊秋向和骞抬手递去令牌和玉佩。“主子。”
云嗣瞟了一眼,那玉佩,是和骞随身携带之物,今日确实没有看见佩戴。
和骞没有起身,睁了眼睛,接过令牌,手指搓着穗子,嘴角勾着,不屑地说:“好说,只要你们老实交代谁在村里养这蛊,交出此人,其他人一概不追究。”他慢悠悠坐直了,伸了一个懒腰,收起了笑容,道“否则,该当何罪,你们自去县衙领罚就是。”
这些话冰冷地落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人群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刚才领头的人此时也低下头闭口不言。
过了老半天,没人敢再继续讲话,连窃窃私语也无。安静的院子仿佛能听见旁边火烧秸秆的声音,噼里啪啦。
和骞站起来走到人群前,负手而立,眼里全身冷漠,嘴角却略微上扬,冰冷地道:“诸位可能有所不知,这痴情蛊怕脏,养蛊的人家中必须常年保持干净,所以我只需要令人前去各位家里查看一番,就能排查出谁在养蛊,说不定就直接搜出蛊虫来呢。”
此话一出,人群瞬间炸开了,七七八八地说着问着。
“真的有人养蛊吗?谁啊?”
“到底是谁害我家娘子啊!”
此时人群中有一人,身材娇小,偷偷摸摸曲着身,慢慢向大门口挪去。他穿着一身灰黑色衣服,戴着一顶灰黑色帽子,和夜色融为一体,低着头像是故意遮着脸。看到离门口越来越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正伸手去摸门,就被惊秋逮个正着。
“去哪?”惊秋一手去摸腰间的短刀,一边问道。
那人躬着身子藏着脸,惊秋想去看此人的容貌,却突然有一缕金丝直直地往他的眼睛而去!
惊秋一个闪身弯腰,躲避了暗杀,那人还在穷追不舍,用另一只手也使出金丝,双双向惊秋飞去。
惊秋把短刀抛到空中去挡,同时拔出锋利的刀刃,金丝缠绕住刀鞘,那人手指一直缩着,感觉金丝抓到了什么东西,一用力回拉,反被刚才使出的内力弹了一下,此时金丝也被刀鞘缠的无处使力,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愕然间抬头,惊秋的短刀已经悬在了他的脖子上。
惊秋反应敏捷,卸了他手腕上的暗袋。威胁地说“别动!”
那人还在找机会想逃,却被惊秋死死地摁住脖子侧面脉搏处,那人下意识地侧头时,帽子掉落,流出一捧青丝暮发。
是个女人!
惊秋这才仔细去看,那人身材娇小,手指纤细,露出的皮肤白皙水润,面部眼角额间有些许皱纹。大概三四十岁。
惊秋将人带去和骞面前,越过人群间,有几人认出了她,说道“这不是稳娘,明香吗?”
“是她,就是她。”
“不会吧,她一个人,养痴情蛊干什么,莫不是有野男人了?”
“哈哈哈哈哈嘻嘻嘻”
云嗣:“…阿弥陀佛”
人就是如此,只要事情不是自己犯下的,就可以随意当作是茶余饭后的笑点,尽管眼前被绑着的女人,曾经也为了他们家族子嗣兴旺保驾护航。
人就是这样一副看似无所不能,其实一无所知的死德性。
和骞手上玩弄着暗袋,那暗袋就袖口大小,刚好能包住手腕,不仅能装金丝,还能做装饰袖口之用,暗袋呈暗黑色,对着光能看见有金色花纹,是一朵樱花模样的图腾。
暗袋的材质是上好的桑蚕丝绸,只是那金色的花纹底线跟她使出的暗器颇为相似,想必那暗器金丝就是镶嵌在这花纹上。
和骞双手扯了扯暗袋,暗袋在拉扯中变成一个长长的袋子,松手后又马上恢复原状。
真是精妙绝伦的暗器。
和骞把暗袋递给云嗣,示意他也瞅瞅。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到那女子面前,眼底蕴着温温怒火,居高临下,女子抬头间光线被他的身形完全遮挡,黑压压的,像凶神一般。
尽管已经鼓起勇气强作镇定迎上那高高在上的眸子,却还是被那容颜不由得震惊出一个激灵。原来女娲娘娘捏泥人的时候也会偏心,明明是一个男子,却生得这样俊美。
“说。”单单一个字,有不屑,甚至嗤之以鼻。跟刚才鼻孔看人的模样不谋而合。
“说什么···”明香被绑在柱子上颤颤巍巍答道,眼睛瞥着别处。
“全部。”虽然挤出了两个字,但和骞还是一脸嫌弃不愿意多说半句废话。
明香咬了咬唇,想着这次怕是碰上了硬主。
和骞一向对坏人毫无耐心,恨不得马上去炒了她的家,直接一个人赃并获,交于官府定罪。
但这次···他想多问点什么东西出来。
那女子的身量,武学,还有这蛊虫,太像东瀛人的做派了。
和骞好不容易耐着性子一回,坐回石凳,见明香还是不开口,终于怒火冲天,道:“来人!”
从远处跑来一个提刀侍卫。“给我去提一桶夜香来!”那侍卫一直弓着身子,被怒火吓破了胆子,不敢耽搁,片刻后女子身边就多了一桶夜香。
那女子还不明所以,直到和骞怒气道:“我数三声,如果你再不说,我就命人将这夜香灌进你的嘴里,也让你尝尝你们东瀛人招数!”
众人闻言退避三舍。
提到东瀛人三个字,那女子便卸了刚才柔弱的样子,眼神如刀锋般闪烁着,恨不得立马冲过去杀了他!嘴里一声怒吼道:“士可杀不可辱!”
和骞冷哼一声,嘲讽道:“说得好!那你可知道这句话出自哪里?”
明香当然不知。
这儿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用这句话,都可以说这句话,唯独明香不可以!
“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破也,可杀而不可辱也!”人群前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脱口而出道,那稚嫩的声音却异常有力,穿破了整个雅竹园。
和骞闻言转头,小女孩的眸子清澈如水,明亮如星。
“说得好!”和骞扬唇一笑,夸赞道。
那小女孩的母亲尴尬地回笑,把小女孩往怀里挪了挪。
那小女孩一脸笑意,似懂非懂地抬头问:“娘亲,那个大哥哥为什么把明娘娘绑起来啊?那个大哥哥是坏人吗…唔…”,她母亲慌忙捂住小女孩的嘴巴,严厉道:“小孩子不要乱说话!”
经她这么一提醒,人群中又开始叽叽喳喳交头接耳起来,屠夫容霍也在其中,他的声音跟他人一样粗犷,他一拍脑门道:“对啊,我家娘子也是明香接生的!”
旁边有人搭着腔道:“那这事儿指定和她脱不了干系!”
你一句我一句,生怕给明香定不了罪,仿佛昔日用真金白银请来得稳娘此时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明香垂着头,刚才的挣扎与怒火被乌泱泱的人的唾沫星子给淹下去了。
和骞坐回石凳,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顺道还给云嗣倒了一杯。
“我可以交代,但大人能否答应我一个条件。”明香抬头,深吸一口气道。
“不能。”和骞喝着茶,冷眼道。人都逮住了,要交代也是早晚的事,何必要再去答应什么条件,和骞又不是傻的。
明香自顾自地道:“大人能否告诉我,佐森川是如何死的。”
和骞瞥了一眼她,挑了挑眉,原来他们认识,毫不避讳道:“我杀的。”
明香愣了一下,问:“为什么。”
和骞浅浅一笑,道:“因为他挟持我的人,还威胁本王…本大人!”
云嗣:我什么时候就成了你的人了…
“那你跟佐森川是什么关系?”和骞突如其来发问。
明香道:“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了。”眼底多了一丝悲痛。
“哦?但我瞧着你那暗袋上的绣着樱花的金丝,很是熟悉。是你给的佐森川吧?”和骞问。
明香陷入回忆…
自述那日,本来是要约好跟佐森川回东瀛,和父母商量结婚的事宜,佐森川是在绍府的做管家,得家主赏识,还把家里唯一的布匹生意交给他打理。
其实生意也不是很大,只是为了养家糊口还能应付袁阡陌的娘家人盘问,本来绍识春就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有了佐森川替他打理,生意竟一日日好起来,但是佐森川背地里用袁家的人脉,做着倒卖走私的路子,赚了一些钱之后准备离开的前夕,发现了绍识春和丫鬟秀珍的私情以及袁阡陌死亡的真相。
斟酌之下,决定再敲诈绍识春一笔钱,威胁之际,却失手勒死了绍识春。勒死绍识春的金线,就是明香给佐森川防身用的。
两人本来约定第二日离开庐江县,明香却迟迟没有等到人,就前去绍府寻找,却看到事务司的人在查案。明香给佐森川留了信之后就回去等他,却等来了佐森川死亡的消息。
佐森川那日为了着急脱手,一不做二不休,竟然挟持云嗣,威胁和骞准备闯出一条生路,但他低估了那个和尚在和骞心里的分量。
没了佐森川,她也回不去东瀛,明香怒火攻心之下悲伤过头,决定复仇,去走私的路子,结了一对痴情蛊,她要将容水村变成一个养蛊圣地!容水村依山傍水,人口众多,还与世隔绝,实实在在一个风水宝地。
她下蛊的第一人,就是李愿澜。
李愿澜刚嫁给容踏岳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她是下嫁,而且因为要嫁给容踏岳和娘家断绝了关系,却没有得到容家的半点尊重爱戴。
她从小养尊处优习惯了,需要容踏岳事事都迁就于她,因为这事儿和容踏月的母亲经常发生矛盾,本以为容踏岳可以一直护着她,事事以她为先,却在生产那日,故意和稳娘明香约定报喜的时候要说生的女儿,来试探容踏岳的心意。
刚好明香养的痴情蛊也到了成熟之日,正缺这样一个种蛊之人。
于是就将计就计,告诉李愿澜,痴情蛊可以帮她试探夫妻心意,只要她种下痴情蛊,容踏岳若真心爱她,对方也同样会为了她种下痴情蛊来解蛊,两人便都会安然无恙。
李愿澜信以为真,但还没来得及告诉容踏岳,就被他母亲赶去客房。李愿澜到死都没有见过容踏岳一面,哪里还有机会告诉对方真相呢。
此话一出,人群炸开了锅,纷纷把目光投去了容踏岳,容踏岳今日一整天都几乎以泪洗面,眼睛红肿,头发凌乱,只有那一身丧服,白得一尘不染。
除了容踏岳在人群中独自痛苦之外,一直站在旁边的云嗣不自觉地看向和骞,和骞也回望他,两人的目光叠在一起的一瞬间,擦出一丝火花照亮了两人的眸子。
明香继续说,第二个下蛊的人,就是段青姌,是她主动要求下蛊的。
是因为李愿澜,段青姌细知李愿澜的一切,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温柔,她写的字,都时时刻刻在段青姌的脑海里不断回放,李愿澜产后住进客房,段青姌偷偷去看过一眼,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段青姌抱着她痛哭时还大着肚子,一时动了气,回到家中就感觉要生了,她着急地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去给容星回帮忙。容星回是家中的小妹,二房所生的庶女,又还未说亲,可谓人微言轻。
那日火灾,刚好碰到了事务司的人,顶着胆子当着大家的面一吐为快,却被大夫人一句火灾乃是意外而终结。
事后容星回被爷爷容木原罚禁足一个月,容踏岳又整日苦读备考,直到今日一早,请云嗣前去为诵经超度,才查出,容月儿是男儿身。
为此事后悔不已的人,不只是容踏岳和容星回,段青姌生了孩子之后,跟中了邪似的要求明香给她种蛊,还威胁她如果不照着办就把她养蛊的事情说出来,明香无奈之下为她中下另外一只痴情蛊,那原本是给容踏岳准备的。
段青姌中蛊之后,身体每况愈下,整日郁郁寡欢,提不起精神,容霍是个屠夫,原本就不解风情,经常发生争吵,在井边碰到的云嗣的那日,吵得最凶,容霍还一气之下说出和离的话。
段青姌心中郁结已久,就想到轻生,碰巧被云嗣救下。
难怪段青姌这几日喜怒无常,是中了蛊的缘故。中蛊之人没有解蛊会心绪不定。
“段青姌为何中蛊之后,李愿澜没有解蛊?”和骞问。
明香有些无奈,摇摇头道:“大人,我从未听说过这世上还有人愿意主动献身成为另一人的傀儡的。你可知道,中蛊之后,两人要是一直相爱到老也就罢了,但要是其中一人变心,或者根本不是心许之人种蛊,后果就是成为行尸走肉,那跟去死有什么分别呢。”
和骞想都没想,极为认真道:“如果不能为心爱之人种蛊,那和死去又有什么分别。”
云嗣突然被这话语惊醒,原来和骞跟他说,他不用想着如何解蛊,因为他不需要知道。只需要另一人偷偷为他中下蛊就能解。
云嗣望着和骞带着一脸笃定,手不自觉地握着另一只手腕,亭角挂着的灯笼刺得云嗣眼眸间闪烁着光芒,喉间哽咽难鸣,闷着心中千千万万个问题,只能用微微一笑来作出答复。
这种难言之欲,段青姌也曾有过。
正回望间,惊秋问道:“那这棺材的人,夕遥母女,也是你下蛊的?”
明香道:“不是。”
“是她的家人。”明香看了一眼人群。
惊秋问:“这…又是为何?”
明香嘲讽解释道,因为有人想要她死,但又不能犯罪杀她。只能将人下蛊之后造成郁郁寡欢之态或者引诱自杀而死。
夕遥是青楼女子,容潇骁贩鱼到村外的时候见她正在逃命,之后夕遥就以身相许,一开始夕遥谎称自己是落难的流民,后来结了婚有了身孕,被之前的客人认出来当街调戏,被容潇骁母亲撞见,之后对夕遥的出身百般嫌弃,整日对她恶语相向,肚子不争气生下的又是个女儿,容潇骁的母亲每次都对她说,让她去死,怎么不去死这样的话,结果夕遥真的去投河自尽了!
“那为何夕遥身体里的蛊虫没有出来重新寻找宿主呢?”和骞突然想起什么,问道。
“因为她中的蛊不是痴情蛊,就是很简单的置人死地的蛊虫。”明香嘲讽道。
人群中又一个人闻声软瘫在地上了,伴随着呜呜咽咽的哭声。正是下午被惊秋坴鸳带回来的容潇骁,想必这事他毫不知情。
明香交代完了所有事情,已经是亥时,村民都走得差不多,剩下的都是涉案之人,和骞还问了明香是否还有中蛊的人,明香表示没有,连养蛊的房间都毁了,这下没有人会再受灾蒙难,但和骞却若有所思的问明香是否还能再养蛊。明香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