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可摘星辰 第1章 东窗

金陵，秦淮河。

小暑时节，肆虐三日的飓风暴雨止歇，丽日空阔，河天一色。

河畔的街道上，散布着狂风掀落的店招和幌子，四处商铺门窗紧闭，唯有打钉巷尽头的一家赌坊，生意依旧兴隆。

骰子滚动，碰撞骰蛊发出急促的叮呤，赌徒们时而振臂，时而咒骂，氛围胶着而躁动。

马吊戏的赌桌上，朱令仪神色紧绷地倾身往前，指了指同伴手中的底牌。

“我觉着这张可以。”

粉白的指尖在其中一张索子上点了点，她用手臂轻捅身前的苏若星。

眼前女子这才恍惚着，不知从什么思绪里回了神，蹙眉给了她一个否定的眼神。

啊？……

朱令仪狐疑，可看着那张成竹在胸的美人面，终究还是听话的闭了嘴。

作为当朝顺阳郡王的嫡女，朱令仪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出众，但同时，她的赌瘾也可谓是同样的出类拔萃。但所谓瘾大牌臭，本着自己十赌九输的烂牌技，朱令仪出门赌钱没少受气。

故而在熟人的引荐下，她找到了传闻中金陵马吊第一人的苏家娘子，打算挨个拜访曾经战败的赌坊，一雪前耻。

可没曾想，这位苏娘子的牌路实在诡异，朱令仪跟着她好几天，愣是没从中找出一点规律，只觉得自己每次赢，都像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喂！你到底出不出？！磨磨唧唧比个娘们儿还磨蹭！”

牌桌上的人显然已经没了耐心。

南靖建朝百年，遵的是儒家圣贤之言，赌博一事于闺阁女子来说毕竟不够光彩。今日两人男装出行，乍听这么一吼，朱令仪有点心虚，但身前女子依旧是一副稳如泰山的大将风范，不慌不忙地破了组难得的刻子，扔了一张出去。

“诶诶！你怎么……”

朱令仪想说她是不是打错了，却见桌上安静片刻，这张迄今还未出现过的牌竟然没有人要。

对家啐了口唾沫，甩出手里一张索子怒道：“今儿老子真他妈的拜堂听见乌鸦叫，放屁都要扭着腰！好好的一副牌，怎么越打越烂？！”

说完，那人目光不善地瞅了瞅苏若星，挑着下巴道：“该你拿牌，小白脸儿。”

局点已到，朱令仪心脏止不住地狂跳起来。

输钱事小，输人事大。

她这几个月输多赢少，以至于每到一个场子，那些赌徒见到她，都跟见了财神爷一样。

有些人赢了钱，客客气气也就算了，最烦就是面前这种赌大爷，赢了她的钱，还要羞辱她一顿。

成败在此一举，朱令仪悄悄觑了眼身旁的人，却见她脊背笔直，波光潋滟的双眸藏着暗芒，像一柄拂去积尘的剑刃，于人所不见之处，闪耀着凛凛的寒芒。

纷乱的思绪在手中纸牌起底的那一刻凝住。

朱令仪看着她摸起的那张万五，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对面那人见她一副遇了鬼的神色，唇角一挑，“啪”的一声将底牌和盘托出——间领冲，缺一张便可凑成同花顺的牌型，能赢它的寥寥无几。

“稳了稳了！九爷这把必赢！”

起伏的恭贺声里，围观人群情绪高涨，有几个性子急的见两人迟迟不肯亮牌，便自己上手替苏若星将桌上的纸牌都翻了过来。

万字、索子、文钱，五花八门，连个刻子都没有，啧啧……

几人摇头苦笑，说不出是哀叹还是幸灾乐祸，直到有人扯下苏若星手里最后一张牌。

“喀！”

不知是谁手上的牌没有拿稳，轻拍在桌面，发出震耳的响动，方才还沸腾的人群，一霎安静，像是被谁给扔进了深潭。

“……花、花花龙？”

一片寂静之中，有人颤巍巍地开了口。

众人这才大梦初醒似的围上来，手忙脚乱地整理着两人面前的纸牌——一二三索、四五六万、七**钱……

还真是难得一见的花龙牌！

“啊！——是花！龙！花龙花龙花龙！”不等众人反应，朱令仪早已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她一把抱住身侧的苏若星，笑得见牙不见眼，“我长这么大，还从没打出过花龙牌！若星！你真是太厉害了！”

按照赌坊的规定，花龙的赔率是十比一。

不过短短的一把，朱令仪手里的二十两就变成了二百两，她走出赌坊大门的时候，当真是有种一雪前耻、报仇雪恨的自豪感。

这连带着让她对身边这个并不太熟的苏若星，都罕见地升起一股亲近。

“咳咳……”朱令仪忐忑地清了清嗓，主动打破两人间沉默的尴尬，问她，“这马吊牌你是怎么学的？有什么诀窍可以教教我吗？”

“诀窍？”苏若星讷讷地看过来，忖到，“也没什么诀窍，不过就是记住已经出过的牌，而后再根据自己手上的牌推测每一种牌型的概率罢了。”

“啊……啥？”朱令仪傻眼，一副不知该怎么接话的神情。

“就比如方才我手上的那副牌面，若是不破刻子，便只能冲有凑，可是索五已断，索三除我自己手上这张还没出现，在对家手上的概率十之**。那我的赢率便只有不到两成，可如果破了刻子，做成花龙，最后一张七钱未出，我能拿到的机会便有十之七五，再加上……”

“……哇！这边有个刚开张的香饮铺子啊？”一句都听不懂的朱令仪生硬地转移话题，撩袍往街边跑了。

“你看看想喝哪一种？随便点，别客气。”朱令仪将摊主的单子递给她，兀自埋头掏起了银子。

不远处，一队身着锁子甲的巡卫结队而来。

朱令仪侧目瞧了一眼，发现是刑部侍郎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巡街。

治安巡逻、街道清理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朱令仪没太在意，直到一个差役气势汹汹地行过来，一把拽着她拿香饮子的手，将人给拎了过去。

汁水溅了一地，袖口都被打湿。

朱令仪怔了片刻，不待她反应，那名差役蹙眉展开一幅画像，放在她脸侧与她仔细对比起来。

“于振邦！！！”

手中竹筒一扔，四分五裂，飞出的碎片击中于侍郎的官服袍角，面前的人跟着便愣了愣。

“你们刑部这是要干什么？！想反了不成？！”

于侍郎怔然回身，短暂的一瞥，他当即脚下一软，撩袍对朱令仪拜到，“微臣见过平定县主。”

朱令仪没什么好脸色，拍拍身上被溅到的汤水，没好气地乜一眼于侍郎道：“这都是干嘛呢？大白天的如此兴师动众，不说我还以为朝廷里跑了什么重要人犯呢！”

一席话说得在场之人都噤了声。

于侍郎面如土色，支吾着半晌才道：“确、确实是有重要嫌犯逃脱，朝廷如今正在大肆搜捕，冒犯县主实属无意，还望县主见谅。”

听他这么一说，朱令仪也忘了追究，挑眉颇有些好奇地追问：“哪个案子的嫌犯啊？”

“回县主的话，”于侍郎如实道：“是月前的那个淤田案，皇上下令查抄工部尚书家产，男丁流徙三千里至辽东充军，可案发至今，工部尚书家的公子一直都没有找到。昨日听线人来报，说是曾在城中的清凉寺附近，见过身形肖似之人。”

“哦……”朱令仪听完又没了兴趣，注意力放回面前的香饮子，埋头对于侍郎道：“此等贪墨侵盗的败官，实乃朝廷之蠹虫，杀头灭族亦不为过，逃走实属可恶。那我们就不打扰于侍郎公务了，退了吧。”

朱令仪挥挥手，漠不关心的语气和义愤填膺的内容，让这番对话显得有些滑稽。

于侍郎得令拜别两人，带人马继续沿街排查去了。

马车碌碌行过复苏的街道，停在常府街的街头。

苏若星谢过车里的朱令仪，下车之时，却听她在身后唤了句，“等等。”

同前几日一样，朱令仪摸出赌坊里赢来的银子，递给苏若星道：“你拿着。”

苏若星愣了片刻，最后还是取走了她手里的银子。

朱令仪贵为县主，又是顺阳郡王最疼爱的女儿，什么珍奇物件没见过，对这区区几百两的银子肯定是看不上的。

她赌钱就图个刺激，而苏若星却不一样。

再次谢过朱令仪，苏若星揣好银子下了车，步子一顿，转身便折入了附近的一条小巷。

午时刚过，街道上到处都是热腾腾的烟火气，昨日的风雨过后，街道的青石板亮如水洗，积了水的洼地被车轮辚辚地碾过，搅碎石墙斑驳的倒影。

脚步飞快翻过，踩在水洼，溅得整片袍角都是深一块浅一块。

穿过几条窄巷，再过了建安坊和太平桥，顺着石城门下去，苏若星终于赶在申时之前返回了清凉寺。

苏若星之父苏湛，是正五品的钦天监监正，不在什么机要部门，也捞不到什么油水，加上苏若星本来性子就孤僻，不喜结交游乐，平日住在苏府，可说是深居简出。

七日前，因着亡母忌日，苏若星以法事祈福为由才得以离开苏府，在清凉寺暂住。

然而也就是这段时间，朝廷里发生了惊天动地的淤田案。

案子的起因是工部依旨整修河道、建造大坝，建的时候，洪水淹田侵占土地，而等到坝成水退，淤积出的田地就能收归国库，再次出售。

工部按照朝廷旨意量田赔偿，这本是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可是有人却在此动了歪心思。

测量的时候故意少报，等到淤田出售的时候，就能有多出来的田地中饱私囊。加上修理河道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这么一来一回，户部的人按市价核算，光是短短的一期工程，工部就私吞了朝廷上万两的白银。

若说事情到这里还有转机，退了赃款，再寻到崔首辅疏通疏通，上头的人一个高兴，大事化小，也不会真的在皇上面前为难了谁。

可坏就坏在工部尚书是个一根筋的人，他不仅不喜结党营私，还一向对那些阿谀奉承、巴结谄媚的人没什么好脸色，之前又得罪过崔首辅，这下一出了事，朝里无论是不是崔党的人，都齐齐噤声装起了哑巴。

就这样，工部上下十余位官员，也不管贪了没贪，真贪还是陷害，统统被以各种名义问罪下了狱。

身为工部的一把手，尚书赵郓的罪名自然是最重的——抄没家产，家中男子流徙三千里充军，女子充入教坊司永不从良。

所谓官场，也不过是如人饮水的冷暖池。人人都会锦上添花，但真到了需要雪中送炭的时候，大家却只会埋头各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

苏若星思忖着，心事重重地回了清凉寺。

甫一入后院，就与匆匆赶来的柳宿撞了个正着。

“娘子，你可算回了！”她见苏若星来，长长地松了口气，“方才在外面，我听好些人说五城兵马司的人在搜街，听说现下是往这边来了。”

苏若星闻言“嗯”了一声，问柳宿到，“吩咐你烧掉的东西都处理干净了么？”

柳宿点点头，却还是不放心地催促，“无论如何，以娘子同赵家公子的关系，若是在清凉寺被找到，难免被人怀疑，如今法事业已结束，我们还是早些回府才好。”

苏若星应了一声，携着柳宿跨过了通往后院的月洞门。

呼呼风响，几道黑影闪过。

苏若星定睛再看，只见应天府尹沈直不知何时已带人等在了此处。

他见苏若星一身男装、风尘仆仆的模样，眼中霎时漫起几丝玩味。

“苏娘子？”他牵唇笑得轻挑，眼神从上到下扫一遍，就像要把苏若星给扒光。

“应天府奉旨缉拿逃犯，还请苏娘子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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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东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