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在做实验的钱煜珩路过会议室门口,跟他打招呼。
见高明在发呆没有理,她又走近了两步,瞥见桌上一团团沾血的纸巾。
“怎么了?”钱煜珩连忙放下手里的小筐走进去,跟着他的视线去看他的手,“天哪!师兄,怎么弄的?消毒了吗?你等下,我去拿酒精。”
钱煜珩再回来的时候,高明还维持着那个姿势,只是好像脸色又更苍白了一些。
“是不是很痛啊?师兄,这要打破伤风的吧?”
“对吧?……”高明怔怔地抬头,但他看向的方向什么都没有,“应该很疼的对吧?”
“什么?”钱煜珩拿着沾好了消毒药剂的棉签不知所措。
“煜珩,”高明把手背转向上,给她看自己指甲下的淤血,“你说,这应该很疼的,是不是?”
师妹被那伤吓得上身都后仰了点,紧紧皱起了眉头:“当然,十指连心,师兄,你别动,我替你消一下毒。”
药水涂了几下,高明突然抬起另一手抓起药瓶。
“Chlorhexidine…”他喃喃出药瓶上的字,又转头盯着她问:“煜珩,氯己啶不会感觉到凉的对吧?”
“啊?”钱煜珩被他问得一愣,“不……不会吧?”
然后高明看向她的眼神突然软了下来,好像得到了什么宽慰。
“师兄,你没事吧?要不要我陪你去校医院看一下?”
“没事。”他恢复了往日轻松淡定的样子,朝师妹笑了笑,“疫苗我好几年前被老鼠咬的时候就打过了,这点小伤,还没当年的小耗子厉害呢,你赶紧忙你的吧,谢谢你。”
血很快就止住了,但指肚和指甲里留下的伤痕,都透着深不见底的黑紫色。高明回到办公室里呆坐着,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他到实验室取了钥匙,来到那一排很吵的超低温大冰箱前。
打开密封门,寒气扑面而来,冷凝在里面的雪碴子掉了一层下来。
他徒手去抠金属门把手上的冰。
这不会错的。
以前来找冻存的菌和细胞,时间长的话,还要戴厚的防寒手套。
可现在,这寒气冻得鼻头都凉了,手上却没什么感觉。
……没什么感觉。
他打了个喷嚏,打得自己泪眼盈盈。
陈贤每天都会趁各种机会检查高明的身体,最近被他发现这人手臂上多出了些小伤口。
都是几毫米长,有细细的血痂,不仔细观察看不太出来。
之前在他手上见过,他说是打印纸太锋利,被割到了。
可打印纸还能割到大臂上?
若只此一次陈贤也就信了,可旧伤口长好,没过几天居然又有新的出现。
简直忍无可忍。
陈贤上着班想到这事就气得不行,特地早早回家做了饭,摆好架势要跟他算一账。
那人推着轮椅坐到餐桌边,看着很疲惫的样子,笨拙地用左手拿起勺子,舀着汤往嘴边送。
“你什么时候变左撇子了?”
“偶尔用用左手,益智。”高明笑笑,专心致志地吃饭,也没抬眼看他。
“你手怎么了?”陈贤声音冷冷的。
高明闻声颤了一下,本来就舀不到多少内容,这一颤还抖掉了一块胡萝卜。
还没想好怎么张嘴,陈贤就从桌前站了起来,拉住他一直藏在下面的右臂,把袖子撸了上去。
“这些是什么?”
“在哪不小心碰到的吧。”高明低着头瞥了一眼。
“怎么不小心才能碰得这么规整、分散?”
高明没有回答,但呼吸声变得粗重。
“说话啊!”陈贤加大嗓音。
“说什么?说了你又不信。”
“你唬谁呢?你当我傻?”陈贤气得直接放了手,没成想高明毫不用力,手臂掉落径直砸到桌上,磕出咚的一声,最终落在腿上,把瘫腿也砸得颤了几下。
轮椅上的人皱了皱眉,但不像是磕疼了,更像是厌恶。
“高明!”陈贤心疼得一抽,但此事必须严肃处理,依旧冷着脸命令他:“你看着我!”
那人缓缓抬头,红着眼眶,不知道在反抗什么。
“为什么做这种事?”
“我焦虑。”高明面无表情地回答。
“拿什么割的?”
“手术刀片。”
“你离谱!”陈贤要气炸了,双手抱着头,从餐桌旁快步走到客厅,低着头转圈走。
“我不离谱,我割之前有严格消毒。”
“你……”陈贤猛地转头看他,“你还挺自豪?!”
他真是不懂了,这是科研工作者的矜持吗?自残也要走流程?
“我就是想知道,这样到底有没有缓解焦虑的效果,每个区域,效果一不一样……”高明一开口就不停,言语毫无感情。
手里的汤匙突然被夺走,高明被瞬间就逼到面前的陈贤吓了一跳。那人高高扬起手,下一秒高明紧闭起双眼没敢看,但听到瓷器爆碎的响声。
“我做错了什么你们这样对我?”陈贤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失望。
高明移开挡在眼前的手臂,看见陈贤握着那砸碎的勺柄,用锋利的断裂口抵着他自己的左腕,问:“你想试这里吗?”他颤抖的手又移到了脖子上,“还是这儿?我告诉你疼不疼。”
呼吸被惊得滞住,胸口闷痛头脑眩晕,可高明顾不得自己了,拼了命想阻止他:“别啊!哥,我错了,我错了!”
“好玩吗?”陈贤怒不可遏地盯着他,喊道:“好玩吗?!你那多余的好奇心,要杀死我吗?”
“我错了!求你,放下……”高明伸手去夺他手里的利器,心脏疼得左臂也没有了力气,气也喘不上,竭力解开了束带的他,此刻几近要从轮椅上一头栽下来。
陈贤看准了时机,把手里的残片扔开,冲上来接住了摇摇欲坠的人。
“高明啊……”紧紧抱着他,陈贤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战栗。
怀里孱弱的青年脸色煞白,嘴唇青紫,眼球上爬满了红血丝,目光牢牢锁着他,似还是害怕他干出什么冲动之事。
他身体紧张得僵直,左手抠着自己胸口,右手手指僵硬地勾着陈贤的衣服,想要用最后的力气联结起两人。
他身体怕是承受不住这惊吓,陈贤赶快调整了姿势哄他。
“别紧张,高明,你看,已经丢远了。”他腾出手来给高明看,然后拉起他的手腕,想摸一摸脉搏。
手腕上的筋紧绷着,根本探不到血管,陈贤只能先帮他捋着活动,在他耳边低声安抚:“抱歉、抱歉,哥也不想这样,但是不吓吓你,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呜呜呜呜呜……”像是这段时间感觉不到的所有疼痛都积累起来集中爆发了,高明痛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但即便马上要窒息,他也挣扎着想把话说完:“不可以……不可以伤害自己……”
“是啊,不可以伤害自己。”陈贤重复着,在高明鼻梁上吻了吻,“你自己说的,可要算话。哥也答应你,不伤害自己,你放心。”
“不害怕,没事了,没事了……别呛到……”他抱着他微微摇晃着,头抵着头,和他曾经那次借着酒劲表白时,一模一样的姿势。
高明恢复得艰难,看来是真吓着他了,陈贤再把汤匙递给他时,他哪只手都控制不好,那顿晚餐后来是陈贤喂他吃完的。
饭后体力不支,他在轮椅上就犯困,也是陈贤推他去的浴室。
陈贤把挤好牙膏的牙刷塞进他手里,他抬手动了几下,居然没握紧,把牙刷掉到了腿上。
心里憋屈,高明气哄哄地一甩手,将牙刷拨到了地上。
见他懊恼弄脏了睡衣,陈贤连忙拿毛巾替他擦,并且安慰着:“让它不配合,打它!不生气啊,你等等我。”
他说着走了出去,不到一分钟就拿着他的电动牙刷和一个新的刷头回来,润洗干净,组装好,再重新挤好牙膏。
“现在也不担心出血了,用这个。”他说着在高明轮椅旁边蹲下,和他视线等高,“张嘴,我帮你刷。”
“……这还能包办代替呢?”高明睁着哭得红红的眼睛看他。
“如果你需要,我什么都会替你做。”
高明颤巍巍接过电动牙刷,生怕把它再弄掉。
“我不会把你捆在我身边的。”他摇摇头,说完便把牙刷含在嘴里按下了开关。
“可是我想。”陈贤边说边捡起地上的软毛牙刷扔进垃圾篓,“这可怎么办呢?”
牙刷震动的声响挺大的,不知高明有没有听到他的话。
洗漱完高明直接被抱上了床。
可陈贤没把他放下,而是坐在床上搂抱着他。
头靠在他颈窝,胸口被他一下一下规律地抚触着,高明觉得舒服点了。
“你焦虑什么啊?跟我说说。”陈贤轻轻地问。
高明装聋作哑,只是仰起头,把唇往陈贤嘴边贴,叫他吻他。
说什么呢?说焦虑自己时日无多?还是说焦虑他会爱上别人?
何况焦虑只是个脱口而出的借口,割那些小伤最初只是想测试手臂的感觉障碍范围……
可是越没有感觉,越想割得更深一点、更多一些。
仿佛是对自己的一种报复。
居然觉得好玩起来,就想看看这半死不活的身躯,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
可怎么忘记了这会伤害到爱人?
吻到深处有些缺氧,高明迷迷糊糊地想起些旧事,他开始庆幸自己刚瘫痪时候,陈贤还没有那么在乎他,否则,那根中性笔插到大腿里的时候,陈贤该多痛啊?
他很庆幸如今陈贤找到了新的谁一起分担这份在乎。否则,如果以后发生什么不测,全心全意落了空,他该多难过啊?
无感是有无感的优势的,冷漠也是有冷漠的好处的。
就像感觉不到疼就不怕受伤。
那教会陈贤去体会、去感受、去在乎、去爱,是不是罪过呢?
火烈鸟、风滚草……高明看见好多莫名其妙的生物出现在荒漠。他突然想起听到陈贤和他说这些时,内心袭来的那种复杂了。
“不要学我……”
他只低吟了半句,就不敌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