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高明很久都不敢再去学校。
陈贤也把他看得很紧,追着问他哪天要出去,提前约好车来接送。师弟师妹每次组会前就发信息来问他要不要线下参加,明显都是导师的意思。高明嫌自己出个门要给所有人添麻烦,也就不提,天天把自己憋在家里。
精品店打来电话通知货到了,高明只要想到那天去预定时的意外就兴致全无,一直拖延到陈贤生日当天,不得已才趁店铺关门前去取。
彼时太阳刚落山,大地积攒的热量让外面像个大蒸笼,高明身体瘫痪的部分都无法出汗,这样的天气确实很容易中暑。担心历史重演,他乖乖叫了的士。可车里、室内,冷气又开得很足,进进出出两个极端,又要及时添衣防着凉。这家店离陈贤公司不算太远,如今还得躲着点,不被陈贤发现自己擅自出门。
麻烦透顶。
千辛万苦取到那东西,高明只觉得自己怪可笑的。
他好像变得自闭了。
陈贤发觉到高明的变化,最近也配合着变化,努力把高明丢掉的开朗都捡到自己身上。
熬过了这波大裁员,失业危机暂时解除,陈贤能不加班尽量都不去加班,变着法地想带高明去散散心,可对方都以身体不行为借口拒绝。
到了三十一岁生日这天,同事下属又是送花又是送贺卡,搞得声势浩大,陈贤却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担心家里的人。
每年生日这人都会为他准备,陈贤生怕他再折腾出什么意外,一直留意着手机。
之前给高明的智能手表只要连网就会同步信息到他手机,虽不是实时的,但也能得知那人有没有发生过心率、血氧异常。好在一天下来,都没有什么通知警报,高明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但直到回到家,看那人好好地坐在电脑前修代码,陈贤才真的安下心来。
可还是不对劲,高明冷淡得反常。
陈贤洗好澡,在沙发上坐了半天也不见高明出来,甚至都没人主动和他搭半句话。
陈贤憋不住了,晃悠到高明房门口,多少带点表演性质地敲了敲门。
“?”高明从电脑屏幕上分了点注意力给他。
“想吃蛋糕吗?组里junior给买的。”
高明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许久才微笑起来,点点头,乖觉地说了句:“生日快乐呀,哥。”
“我本来都不记得什么生日不生日……”陈贤说着挠挠头。
他明明一副很期待的样子,却要假装不在意。
高明心里了然,垂下眼看着他的手腕,道:“哥,说件事,你别生气。”
“嗯?我不生气,你说。”
高明拉开电脑桌的抽屉,取出一个小盒子。
“我也有礼物给你。”
陈贤看着那东西,心想果然这人还是去折腾了。话憋在嘴里,他皱了皱眉忍了回去。
无论怎样,高明现在好好地在这里,不必追问那些来处细节。
他打开层层的包装,是一块新款的智能手表,配了一条不那么常见的表带,乍一看分辨不出是机械表还是电子表,和自己的西服都很搭。
“啊……”陈贤像突然被提醒了,局促道:“一直说买块新的给你,都忘了。”
高明忙按住自己手腕上的表:“你这块,就给我吧,好不好?”
“可那块我都用好几年了。”
“你不舍得吗?……还是说,新的不喜欢呢?”
“没有,没有。”陈贤连连摇头,怕再惹他不开心,不敢多解释,只道:“谢谢,我喜欢。”
高明淡淡望着陈贤。这人一直说要买新的,却一直没见他买,而是戴起来一块很旧的石英表。以前他有那么多衣服,好像和自己在一起之后,都没见他买过新衣服了。
自己轮椅爆胎、手机屏幕摔碎,他都是及时拿去修好了,到他自己的事情,却可以凑合着。
他说这些话,是安慰自己、给自己面子吗?
他真的需要吗?应该吧?
他真的喜欢吗?不知道。
他应该是开心的吧?不确定。
他应该是爱自己的吧?……可他好辛苦似的,或许就是因为爱自己才这么辛苦。
高明低下头看了看轮椅扶手,道:“不想要也没关系,你说,想要什么,只要是我有的。”
高明这态度让陈贤摸不着头脑,他辩解道:“没有不想要啊,怎么这么说?”
“别的呢?你都不提什么要求,今天过生日诶,哥,你可以任性一点,我都满足你。”高明说着把轮椅从电脑桌前转了过来,轻轻拉住陈贤的手。
陈贤杵在原地,困惑地看那只手顺着他的手臂向上,接着从T恤袖口伸进来,摸到他胸肌上。见他不主动,还用了点力气往下拉了一下他的衣服。
自己的影子落在他浅褐色的眼瞳上,遮住了光,那暗淡又执着的眼神,期盼中透着凄惶。
“你会觉得舒服吗?”陈贤很不解,“高明,你又感觉不到……为什么要……勾引我呢?”
高明被他问得怔住了,手像被烫到了似地蓦地收回来了些,僵在空中。
复杂的情愫在心中翻滚发酵,他由着其中最浓烈的委屈表达出来:“我感觉不到,是罪过吗?感觉不到就不配去做,就不配有吸引力了吗?”
“什么?”陈贤没想到他一激就怒,连忙补救:“我不是这意思,我是不明白,这会让你难受,于你毫无享受可言,你为什么要勉强自己?”
木头脑袋。这也不懂吗?
听他说话,高明好像有一股火冲到了头顶,一点都不想给他解释。
“你不要转嫁矛盾,就回答我,你为什么都不主动碰我,是也嫌我恶心了吗?”
“这是什么话?你以为我不想吗?我忍得多辛苦……可我不敢……”陈贤不停摇头,“我只希望你能安全、健康,其它的,都靠边!”
“肺栓塞那事,不是因为你啊!”高明急了,紧攥着拳在自己身上胡乱敲打,瘫腿都开始震颤。
心肺功能一下跟不上来,他张开嘴大口喘息,挣扎着继续说:“而且我没死啊,我以为我努力活下来了,你能没有心理阴影……”
陈贤拉住他:“别激动!高明,你不能老是这么激动,你最近吃枪药了吗?”
高明瘫靠着椅背,无助地看着他,带着哭腔道:“如果你再不要我,这世上没有人会要我了。我好没用,让我的爱人这么顾虑。我就不该奢求什么爱,我就不该活着,我好差劲啊……好差劲……”
“高明!”陈贤喝住他,紧抱住他的身体猛地摇晃,想要摇醒他:“你不要说这种话啊,是我做的不够好。”
吸顶灯白晃晃的,在视野里拖擦出光痕,像绝望的太阳,又像巨大的彗星。
高明知道自己依然坐在轮椅里,可感觉不到下身,就像悬坠在虚空,全靠陈贤抱着,才不会堕入无边地狱。
在干什么啊?
真的就和陈贤最厌恶的那个“她”没什么两样。
用眼泪逼他、将无能狂怒朝他发泄、任由自己的恐惧将他拴在身边。
“我怎么变成了窝里横啊……”高明把愤恨都拧在手里,死死揪住陈贤后颈的衣物,眼泪不知流了多少,全渗进纤维里,潮乎乎的,让人不适。
“对不起啊,哥,呜呜呜,你生日,我还跟你吵架。”
“没事,没事……安静,高明。”陈贤轻拍着他单薄的后背。
他想象不到高明到底陷在什么样的困境里,怎么会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他?
和以前一样,陈贤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怎么给他勇气面对他自己和生活。
能做的,就只有像这样抱着他,支撑他孱弱的身躯,说些没用的话:“哥不会不要你,不会怪你,高明,你好好的,就是我唯一的要求,满足我行不行?”
怀里的人哭得浑身颤抖,艰难地喘了好久才缓过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应了声:“嗯。”
黑夜里有时会忘记黎明后会有阳光,不用怕,熬过去就会好了,陈贤想。
可太阳,也不是能无穷无尽燃烧下去的。
“答应我,要一直好好的。”他抱着爱人温暖的身体,又重复了一次。
这一次,高明没有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