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被神经痛折腾了一夜,第二天高明挣扎着起来,却发现轮椅动不了,两人这才想起来,这几天都忘记充电了。这台电动轮椅是小轮,虽有手推挡,但没有手轮圈,只能别人帮忙推。
两块电池都被卸下来充电,高明念着要按时赴约,陈贤拗不过他,只能推着他去,步步跟着。
高明怪不好意思的,随口开玩笑说自己被他控住了,要是他跑了,自己就寸步难行。
“我跑哪去?我不会扔下你的。”陈贤好像有点生气,一整个早上都不苟言笑。
一路无话。
到了学校,白人老教授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不但给高明介绍了自己课题组,还领他们去参观了实验室和系里各种设备,最后带他们到学生办公室,交待学生照顾好他,嘱咐他们多多交流。
课题组有几个中国留学生,先后给高明讲了各自的课题。高明和他们的研究很相似,聊起几个有难度的实验,高明恰好都做过。于是细枝末节的,怎么优化条件、怎么troubleshooting,一问一答根本停不下来。从实验窍门又和一个高年级的女生谈到一个新开发的组学分析程式,不兼容的问题高明也遇到过,干脆就上手试试用同样的方法帮她安装。
软件读条的时候,高明得了个空,回头看了一眼陈贤,那人正坐在角落拿手机回邮件。
“哥,哥,”他小声叫他,“你要是有事你就去忙,我还得在这一会。”
陈贤抬头,还是那样严肃道:“没事,我等你。”
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
处理完安装包的问题,高明估摸着差不多到了该排尿的时间,就回头想去叫陈贤。可恰好这时候,组里另一个学生回来办公室,一坐下就和他师姐吐槽起实验难做,师姐一转头,献宝一样给他介绍高明。
“我们刚聊完那个,他成功过。”
“真的吗?啊……啊,学长!不知道哪来的学长您好!”那个男生愣头愣脑地就要来和高明握手。
“刘彭川老师的博士生,就是你之前参考的那篇Nature Protocol的一作,来我们这交流的。”师姐扶了扶眼镜。
学术界介绍人,就和后宫里介绍娘娘似的,看出身,看子嗣,却不知道本人姓甚名谁。
高明含蓄地笑了一下,补充道:“高明,幸会。”
“我一点都不高明啊大佬!教教我啊!毛细管拔出来之后,一电就漏啊!”那男生语气夸张。
高明没纠正他,而是直接进入正题,耐心地给他捋了一遍步骤,把手术每一步要重点注意的事项都说了一遍。
可还是不行,光讲太抽象了,到上手的时候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在男生的不断追问下,高明叹了一口气:“要么,我找时间做一次给你看吧。”
“啊!太好了,太好了!”那家伙激动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对不起学长,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马嘉志。马嘉志感激涕零,一定在文章和毕业论文里都感谢您!啊,学长!您尊姓大名?”他问着看了看天,像是在回想那篇已然看得滚瓜烂熟的文献,“Gao et al.……高学长!”
“对,对,我姓高,我叫高明。”高明无奈地笑笑。
马嘉志一拍脑门,那动作活像高明的活宝师弟冯绩。
傻嗨傻嗨的,高明想,这种人适合读博,不会抑郁。
“高学长,您今天有空吗?刚好帮我看看。”
“今天?今天不太方便啊……”高明有点尴尬,心想这些后辈们怎么都这么心急。
“啊?不方便?不会啊,我今天刚好有怀孕十二天半的母鼠……喔……”那男生说着说着愣住了。
高明的身子一直被挡在桌下,男生换了个角度,居然这才看清楚高明坐在轮椅上不良于行。
“对不起、对不起……”马嘉志深吸了一口气,连连道歉:“我真没看到,不该提这种离谱要求,对不起学长,您保重身体!”
高明听得皱了眉,却立刻恢复友善,道:“不至于,我平时也要做实验的。倒不是身体问题,主要……”他拨了拨摇杆,轮椅毫无反馈,继续解释道:“我这电池没电了,不太方便移动。”
马嘉志迟疑了好久,终于好像还是不忍放过救星,咬着牙问:“高学长,如果只是轮椅的问题……我应该可以解决。”
高明看他执着如斯,掂量了下,不忍拒绝,于是点点头道:“那麻烦你?”
“太好了,太好了,我能毕业了!学长等我!”马嘉志高兴得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蹦出来了,然后一溜烟地跑出了办公室。
他走后,一直看着他们没吱声的陈贤走过来,蹲在高明身边低声问:“行吗?”
高明挠挠头,其实心里也犯难,道:“行吧……也不至于点儿这么背,刚好今天遇见来查动物实验执照的吧?大不了我看着他做,我只提供语言指导……”
“我是问你身体行吗?还疼不疼?”
高明迟疑了下,淡然笑道:“这身体哪天不这样?倒是胚胎一天一个样,错过这一胎不知道我在瑞士的时间还能不能赶上下一只刚好这个天数的……”
陈贤皱了皱眉,欲言又止。他把手搭在高明摆在轮椅扶手的手上握了握,然后好像隔过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女生,就又起身坐了回去。
不一会马嘉志风风火火地回来了,真借来了一台轮椅。
“我们学院有个中心专门研究神经治疗的,他们和医院有合作,经常有些患者过来,这些都是有准备的。”他跟他们解释。
“太好了,谢谢。”高明说着把轮椅拉近了点,锁住刹车。
陈贤要抱他,他摆摆手,非要自己转移。
看着他撑起自己身体的双臂抖成那样,陈贤只能徒劳地担心。他挪到手推轮椅上之后明显不舒服,坐得太久了,一动腿就抽起来,他又不好意思当着别人的面去按摩,只憋着气拿拳头锤了两下,等它们安静了就不当回事。
“还行,还挺滑的。”高明转了转手轮圈试着前后移动了一下,明显是想搞点动静化解尴尬。
看他不以为意的样子,陈贤心里莫名烦躁。
然后他和马嘉志还有两个别的人一起去实验室了,陈贤跟着也不是不跟着也不是,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
陈贤看着高明给自己套了件白大褂,衣摆全都堆在身后,他跟别人笑笑说无所谓。
看着高明戴上眼镜,写写画画和马嘉志讨论实验方案。那轮椅有点宽,他身上没有系束带,要伏案工作,就只能一直歪着身子撑着扶手维持平衡……
可都没他能插手插嘴的地方。
看高明做实验还是头一次。
他真挺厉害啊,那小得在体视镜下都看不清楚的胚胎,血肉模糊一团,他居然还能讲出什么脑室在哪,又细又长的玻璃管精准地徒手扎进去,靛蓝色的染料弥散开来,原本都一样的组织,瞬间就看清楚轮廓了。
只是那个抽吸泵的控制开关是脚踏的,他要看准时机叫马嘉志帮他踩,否则这整套操作,他一个人就能完成。
这得做多少次才能这么熟练?
陈贤看着他的背影,好像能想象到这个家伙自己一次次摸索的样子。
实验学科是很辛苦的。陈贤突然想到高明导师的话。
对正常人尚且如此,对高明肯定难上加难。
原来他导师的苦口婆心是这个意思吗?陈贤好像有点理解了。
“抱歉啊,有点不听使唤,稍等我一下。”陈贤正在发呆,突然听到轮椅上的人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他顺着声音去看,高明拿着电极片的手撑在实验台上细细抖着。他半趴在那里,谨慎地调整着呼吸,也不敢换姿势,好像一松手就会从轮椅上倒下去 。
身体肌肉在不自主地震颤,他的左腿已经抖下了踏板,腰上有腰托看不出来,但是能看到再高一些位置的背肌也在跳。他好像因为用力在咬牙,脖颈上的筋一阵阵地绷紧。
一定很疼吧……
围着他的人有几个下意识地后撤了半步,可没有人说话,都在等他恢复。
陈贤看不下去,借机挤进人群问他:“怎么了?休息一下,我帮你揉揉。”
“别,”高明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他,好像在求他不要让自己形象全无。他说话断断续续的,声音有些颤:“等一下就好……麻醉,快失效了,还有三个……”
陈贤搞不懂他在说什么,握紧了拳,压低了声音说:“老鼠而已,麻药不能再打吗?”
高明回他的眼神,带着特别复杂的内容,像是在用一百种方法求他理解。
理解?
陈贤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心里的焦躁越酿越浓。
今后他还能继续这样的生活吗?
真的应该支持他一路走到底吗?
别做了吧。陈贤咬了咬牙,憋住这句话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