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有一段自由活动时间,会方联合酒店一起安排了些当地的休闲项目供参会者选择。不过都是徒步探险、参观矿坑、庄园品酒这类,不太适合高明参加。
所以午餐后无事,高明回了房间,看到陈贤又在阳台上无言而坐。
高明遥遥看着他,发愁要怎么开口缓和关系。揉了揉太阳穴的功夫,陈贤居然进了屋,主动提出带他出去走走。
“附近有个水库,去看看吗?”
高明意外又惊喜地抬头看他,确认道:“你想去看水库吗?”
陈贤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我看天气不错。医生说你骨密度低,正好多晒晒太阳。”
“嗯……”高明心下茫然,但连忙迫切地点头,生怕他后悔:“我听你的,你说什么我都听。”
酒店后面有一片空场停车,他们的车泯没在一众颜色相近的德产车中间,半天找不到。下午一点半的大太阳晒着,居然还有点热。
高明亦步亦趋地跟着陈贤,四下无人,他突然问道:“陈贤,我们都在找寻什么呢?”
“不是在找车吗?”陈贤搞不清楚他没头没脑地问什么呢。
“我是问人生。”高明跟着他在停车场里转:“我总觉得人生好像有个找寻的目标。”
“幸福啊,不是吗?”陈贤从一片差不多的轿车中间直起身子来看他:“不是你说的吗?幸福是终其一生的追求。”
高明没想到他用自己的话来回答自己的问题,辩解道:“我的,还要加个形容词,我在找寻永恒幸福的可能性。那你呢?你不是对我的幸福论不买账吗?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陈贤又按了一次遥控钥匙,四下看着。
“这呢。”高明指着不远处闪了闪灯的白车。
他还是不知道。
一路上,高明都满脸愁云。
他越想越气。
气自己怎么一点都不吸取教训?听话懂事什么时候留住过爱的人?
更何况是对陈贤。
得强硬一点,野蛮一点。
“哥。”他开口。
“嗯。”陈贤看了一眼导航,然后又专心致志开车,没看他。
高明也看着路继续说话:“这么多天了,气该消了吧?”
“我没生气。”陈贤答得不走心。
“那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漠?”高明急迫地说:“就好像……你准备好了要离开我一样。”
方向盘一晃,车飘了一下。
陈贤迅速修正了方向,皱起眉头:“我没有。”
“哥,”高明的声音毫无波澜,“你怕我死吗?”
陈贤被他的话吓得差点把油门踩到底。
副驾驶上的人却不顾车速变化,依然在问:“你是怕有人死在你身边,还是怕失去我?”
“高明,我在开车!”
“你为什么那么担心我?你爱我吗?”
离水库已经很近了,陈贤看准路肩一把打过方向盘。
一脚刹车踩住,拉手刹,熄火,解安全带,下车,关门,一气呵成。
高明看着他这一串举动,更觉生气。急刹车让他很不舒服,陈贤刚刚摔门的声音也让他心悸,他郁闷地把头靠在了头枕上,看着前方被日头晒得似有波纹的柏油马路。
想得到他,想成了一种执念。
得到又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希望有什么能一直到最后。
希望能有什么,能留住那些转瞬即逝的幸福。
陈贤憋着闷气装好轮椅,推到高明那侧,深呼吸了几次,才帮他打开车门。
可高明没有下车,就是沉默地看着前方。
带他出来不是想要吵架的。陈贤忍了忍,尽量温和地问:“怎么了?不想下来吗?”
“回答我的问题行吗?”这家伙不依不饶。
“……等我想清楚再答你好吗?”
“或许我还等得起,但……迟早有一天,会来真的。”
陈贤浑身不自在地打了个寒战,打断他道:“乐观点,高明,别说这种话。”
高明不满地皱了皱眉。
陈贤也沉默了一阵,在车门前蹲下,伸手作势要抱他。
“下车吧?”
高明却在他手臂打了两下,让他放开:“陈贤,你为什么不愿意面对?你对我是什么感情?你为什么不说啊?你怕什么?”
陈贤重新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两步,一手摸着自己额头,另一手插进裤兜里,茫然无措地朝他们驶来的方向看。
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一眼可以看见尽头,那边是个坡顶,路好像通着天。
没有答案,他想逃跑。
对峙了一会,原本赖在车里不出来的人赌气似地,把自己右腿扔到车外,然后撑着轮椅扶手,把自己整个身体都扔了过去。
他在轮椅上调整自己的位置,嘟囔道:“你都陪我到这了,有什么不敢说的?”
陈贤替他绑好束带、关上车门,锁了车,转身就往路上溜达,故意和他拉开距离。
高明很快跟上来,拽着他的衣角求他:“就一次,好吗?这也没人听得懂中文。”
“干嘛啊……”
“你说清楚,为什么?为什么?”
陈贤回头求他放过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但这辈子第一次觉得想要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这个为什么,就那么重要吗?”
“‘觉得’是不能作数的……”
“我可能科研干多了,我挺在乎为什么的。”
“你明明知道啊,为什么不说呢?”高明越说越激动。
“我就想亲耳听听,这个要求过分吗?”
“……”
陈贤闭起眼睛,耳边是心脏扑通扑通的声音,无论怎样深呼吸都无法平静。
风很大,掀起心底的巨浪,冲毁了堤坝,从铁丝网眼中喷薄而出……
“你是无牵无挂了,高明,你是谁都不欠,我不一样啊!我妈始终是我的责任,我再恨她,她也是我妈。”面对高明的咄咄逼人,陈贤忍无可忍,纵容自己喊出了心声。
瞳孔地震。
到底还是因为这个。
“所以……所以……”本就激动的高明更剧烈地喘着气,上身都不受控制地向侧方歪倒,靠着被束缚带捆在轮椅上才不至于掉下去。
“所以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我不过是趁着你和你妈妈分隔的空隙……短暂地……呃……”
高明一句话没说完,就猛地抬手撑住自己的心口。神经痛和胃痛正像两辆重卡并驾齐驱,碾过他脆弱的神经,让他不敢再猛喘。
“呃……呕……”他还是没忍住,连捂嘴都没来得及,就吐在了自己身上。
陈贤瞬间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冲上去解开那人胸口的束带,扶住他颤抖到坐不稳的身体,另一手拍他的背。
“怎么了?胃又不舒服?别激动,小心呛到。”
“……咳咳咳……嗬……嗬……”高明艰难地调整着呼吸。
陈贤伸手进他羽绒服里轻揉他的肚子,隔着衣服摸起来凉凉的。
怎么还添了个容易呕吐的毛病?陈贤愁着,掏出湿纸巾帮高明擦干净,又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到他身上。
“漱漱口吧”陈贤说着把水杯拧开拿到高明面前。
“陈贤……陈贤……”高明死死抓住他,不顾他手里的水洒了多少出来。他用尽了力气攥着他的手臂,像想要把它拧断。高明恨这命运,恨得要把牙都咬碎了。他也恨眼前这个人,恨他甘愿搅在这命运里随波逐流,无论有多少救命的绳索,都不愿尝试去抓。
“冠冕堂皇!说到底,你不过就是个胆小鬼!”
他声嘶力竭的样子让陈贤不知所从。
高明不停地说,说得很绝望:“我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了。我不知道能怎么证明我有多爱你,不知道怎么让你看到我对你的爱能让我为你做到什么份上。我真想做给你看啊,你不是要见识过才能学会吗?我真想把我的心掏给你看,可我能做的,只剩下活着……”
陈贤无措地撑着高明的轮椅,任他把自己手臂抓得生疼,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话都到了嘴边,可就是说不出口。
他另一手把水杯拿下来摆到一边,然后自己也跪坐在了地上。
“别闹好吗?高明……”他低垂着头,像朵被太阳晒蔫了的蘑菇。
“我闹什么了?我不过是希望我的爱人能抛下束缚,自由自在地去享受爱与被爱,结果……结果人家嫌我不能将心比心,不懂他的痛苦纠结,不能体谅他的孝心!”
陈贤心里无解。不想再和他争论了,他挣脱开高明的手,自顾自地站起来,沿着无人的马路无目的地走。
“陈贤!”高明虚着声音喊他。
“你让我冷静冷静。”
“陈贤!感情是不能冷静的。”
高明跟上他,把心里的焦急全都变成话语去追他。
“逃跑有什么用呢?事情不会自己变好啊!过去的事不会变成没发生过啊。你在等问题自己解决自己吗?你在等我死吗?”
“高明!”陈贤蓦地停下,回头朝他喊,让他闭嘴。
四周好像消音了一样,只剩下他们颤抖的喘息声。
然后他转回身继续走,高明继续追,继续说。
“你记得我得的是什么病吗?你明白什么叫高级别吗?”
“放下吧……陈贤,我不会活多久了。”
“我不求你公开承认我,我只想这仅有的短暂时光,我们能坦然地相爱。”
“你什么时候要回到你妈妈身边都可以,我不会阻拦你。陈贤,你别怕。”
“如果你不想我和你妈妈同时存在,我该消失的时候自己会消失。”
“你有个期限,我更有,我这个是真的死线。”高明说着居然笑了,声音变得凄惨又悲哀,“别恐惧我对你的爱。你不主动也没关系,在我这,你当个渣男就够了。你做到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就足够了。都是我在逼你。你以后回忆起来,一笑而过,总结一句‘都是年少无知不懂拒绝’就可以。”
陈贤只是闷头走,没有回应一句。
旁边是一成不变种满了灌木的绿化带,和各不相同、却看起来很相似的一幢幢小房子。云很低,影子落下像大地得了白癜风。陈贤心烦意乱地跨过了马路,朝着更空旷的方向走去。
水库边堤坝上有一片连续的阶梯,他腿脚利索地下了一半,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
轮椅电机的声音在后方徘徊了一阵,然后停下了。
风从湖面上吹来,除了风声,什么都不剩。
“你明知我到不了那……”高明无助的声音飘忽进风里,像从很高的地方传过来:“哥,你不要我了吗?”
陈贤回过头,看到那人屈在轮椅里,凄惶地望着自己。
他是不是又变瘦了?他怎么看起来那么小一个?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带走一样……
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残忍了点?
然后他看见那人撕开小腿的束带,把腿拎起扔到地上。足跟撞到轮椅脚踏板,那双瘫腿像复活了一样突然踢了几下,高明没有管,而是去解最后一条安全带。
“你干什么?!”陈贤一惊,朝他喊。
“你不过来,我就过去。我这就滚下去,你接住我。”
“别!”陈贤仓惶站起来往上跑。
“我会利用你的心软,我就是有这么卑鄙!”他说着颤颤巍巍把自己身体撑了起来。
刚刚给他盖在身上的外套飘落下来,眼看着下一秒要坠落下来的就是他……
“别!高明!”陈贤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双臂接住那人要摔下来的身体,顺势把他放躺在地上,牢牢按住他的双手。
“你干什么!危险!知不知道?!”陈贤急红了眼。
“有本事你不要在意啊!”
柏油路面的石砾磨着手腕露出来的部分,却扎得心脏疼。
他们气喘吁吁地盯着彼此,眼神里都掺着爱以外的内容。
四周很静,他们的世界却在吵嚷。
一句“我爱你”而已,又不能保真。至于这样步步紧逼吗?
一句“我爱你”而已,又不是假话。至于这样讳莫如深吗?
要不算了吧。
要不说了吧。
“我……”
“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高明还是更害怕一些,他错了错眼神,抢先说完:“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哥……我说过你怎么舒服我们就怎么相处……我真是不吸取教训,说话跟放屁似的……”
他的强硬全都用尽了,他对放任自己做出的蛮横行为也感到后怕。被这样按在马路上,他挣脱不动,也不愿意从陈贤身下挣脱。
无论陈贤想说什么,什么样的凌迟,都来吧。高明突然视死如归。
陈贤却没有再说下去。他松开了死死压住的高明的手,托着他的头把他抱起来,柔声问他疼不疼。
还是做的不够吧?他还是感受不到吗?他还是怕自己抛弃他,还是执着于只言片语吗?
他把高明抱得很紧,脸贴着他微卷的头发。
一个不能爱你的我,和一个无可救药爱上你的我,要把这躯壳撕破了。
陈贤感觉自己这抱着高明的双臂,像缠绕在心脏上的藤蔓,抱得越紧,勒得越死。荆棘扎穿了心肌、扎透了动脉,好疼,可若是松开,鲜血定会如柱般喷射而出。
不能这样,得想办法。
可是这矛盾真的有解法吗?
“我好脏啊,我们回去吧。”
陈贤听见耳边闷闷的声音。
高明认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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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