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和元旦假期之间还有三天工作日,高明给自己的日程排得满满的,又是去复健又是回学校,陈贤也就照常去上班了。
可这人不知道是不是又运动过量了,除夕夜过得毫无兴致,蔫蔫地哪也不愿意去,只是跨年的时候陪陈贤一起倒数了十个数,说了句新年快乐之后就去睡了,多一点节目都没有。
新年第一天他又犯了严重的神经痛。高明能说出来的是整条脊柱连着双腿都痛,说不出来的似乎还有更多。吃药也没用,只能靠断断续续地睡觉勉强熬过去。
他陷在被褥里闭着眼难过地张着嘴喘气,痛得厉害的时候,甚至连这样微乎其微的谨慎呼吸都得停下。手脚都冰凉凉的,一整天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东西都吃不进去,有时喂进去的水都会呕出来。
醒来的那些片段,疼痛让他一阵阵地发冷寒颤,头脑也不太清楚,可怜巴巴地求陈贤抱他。
陈贤哪听得了他这样说,俯下身轻轻地环住他孱弱的身体。病床上的人难受得一个劲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惹得陈贤心疼得紧,连着被子把他小心裹起来,抱在怀里缓缓摇晃着哄睡。
抱紧一点,他好像真的能舒服些,坚持多睡一会。
于是他疼了多久,陈贤就抱了他多久。
才刚以为情况都会逐步转好了,就又像是来了闷头一棍,告诉他们想得美。
但到了假期最后一天,他又奇迹般地好了,还说他第二天还要去做复健。
“你这是真把复健当事业了?假期就不舒服,一到工作日能去康复中心你就好了。”陈贤有点担心,但又劝不动他,只能嘴上调侃一下。
“神经痛这个事没有规律的。”高明又恢复了点精神,脸色不是前一天那样一阵灰白一阵铁青了。他操控着轮椅挪到陈贤身边,拉着他的手指,道:“哥,辛苦你了,又要照顾我,年都没过好。”
“不过是个日历翻页的节,咱们春节好好过就行了。”陈贤和缓地安慰他。
这话让两人意识到二月就快到眼前了,还得腾出时间去办各种出国手续。
领事馆就在陈贤公司附近,高明特意约了个上午十点半去办签证,这样中午就能和陈贤一起吃顿饭。
到了这天,陈贤把高明送到领事馆楼下,就赶着去上班了。高明办完事出来,时间才刚过十一点。他给陈贤发了消息,对方大概在忙,久久都没有回复。
高明就慢悠悠地在周围游荡,准备移动到陈贤楼下等他。
金融区和高校周边简直是两个世界。这边多得是穿梭在钢铁丛林里光鲜亮丽的表演,和高明习惯的那种校园里青涩的年少轻狂或颓丧完全不同。
经过楼宇间的连通天桥,即使没到企业惯常的午休时间,也已经是摩肩接踵。大家都行色匆匆,好像各个都有十万火急的事要去处理。
“唔该!”
远远便听到熙攘声,人影闪烁间能看见桥中部分分散着一些领着孩子卖旗的义工。所谓“卖旗”,是当地慈善机构一种常用的筹款方式。市民捐出一些零钱,做点好事,义工会贴一张贴纸在好心人的衣服上,作为识别也作为纪念。孩子也可以在这个过程里获得锻炼,培养公益慈善的意识。
高明显然不是募捐的对象,他经过的时候并没有人围过来,大家反而都安静下来去物色其他目标。他侧头瞟了一眼,孩子手里都拿着往常那种募捐用的零钱袋和卖旗贴纸。
于是他放慢速度仔细观察了一下。
那些泛灰的圆形贴纸上都是周围印着一圈小字,内里图案是流星划过写实的满月。
和陈贤给他的那个钥匙扣的图案真是好像,高明从衣兜里掏出来对比,连流星图案都是在相似的位置。或许就是差不多的募捐项目得来的。他看了看旁边摆着的易拉宝,这个是为残障人士筹基层医疗服务公益款的机构主办的。
有位驻站工作人员留意到他,走近和他打招呼,看见了他手里的钥匙环,又和他说了几句什么。
看他茫然没什么反应,才问:“讲国语吗?”
高明懵懂地点点头。
“啊,不好意思。我在讲,你这个锁匙扣做得好好。”
“做的?你们没有这样的纪念品吗?”高明奇怪。
“没有哇,我们只有贴纸的。”
“可以借我看下吗?”
高明接过大姐递来的一版贴纸,仔细看了看,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只是自己钥匙扣里这个裁掉了那一圈写着机构名称的字,只留下了月球部分。
正准备收工的义工们也围过来和他一起看,七嘴八舌地评价:
“可以保存耐啲。”
“靓喔!”
“都几好啊。”
高明把贴纸还给他们,腼腆地笑笑。
突然感觉手里的这串钥匙变得更重了,他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回口袋里。
他礼貌地与义工们打了招呼离开,刚划出去两米,就听到背后有小孩子用稚嫩的嗓音朝他喊:“唔该哂哥哥。”
谢我干什么呀?高明想,还是回头笑着朝小朋友挥了挥手。
不知道为什么耳根有点烧。他只想立刻见到陈贤,连带着孩子崇拜的感谢,一同撞进他怀里。
按照导航很快便到了陈贤上班的大厦。可能是残疾人的经验,高明这次找无障碍通道没有上次陈贤带他来的时候那么费劲。
上去办公楼层的电梯大堂已经撤了一个刷卡闸机,专门改造出了一个轮椅可以通行的门,只要登记一下身份信息就能进去了。
陈贤任职的公司占了这栋楼的十几层,间隔太久,高明记不清具体楼层了。
是三十七还是三十九楼来着?……他犹豫着,最后在二者之间随便按了一个。
出了电梯,沿着都很相似的走廊转了一圈,好像不对。他又换了一层,又巡视了一圈,好像也不对。
完蛋,迷路了。
高明坐在轮椅里四处张望,哪里都差不多,每层都是这样浅灰色的条纹地毯,前后左右全是泛着青绿色的玻璃墙,另一面也全是忙碌的人影。
总不能随便抓个路人问认不认识陈贤吧?他迷茫着掏出手机,却还是没有陈贤的消息。
还是随便找个地方等他来电话吧。高明想着,慢慢推着轮椅前进。
不知道经过哪了,突然听到隔壁传来熟悉的声音,虽是透过玻璃房,闷闷的,但高明一瞬间就反应过来。
他转头去看。他坐的角度刚好可以从没拉紧的百叶窗缝隙中看到里面的人——看到陈贤正侧身对着他,坐在会议桌前和同事讨论着什么。
高明只瞥到那一眼,整个人就像被定住了一样。
那人坐得挺拔,穿着一套炭灰色的正装。外套服帖地勾勒出他健壮的肩部和胸肌形状,显得身材更加挺括。他微微扬着头,侧脸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头发抓成偏分向后露出额头好看的线条,眉目深邃,正带着的凛然的神色看着对面的人,还不时把手中的笔点在桌面的文件上,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场。
他说话时的喉结滚动,诱得高明也默默跟着咽了口口水。
高明心里明白,自己这样盯着他看简直太变态了,但是这视线就是移不开。
陈贤说着话侧过身去指身后的投影。高明跟着他的动作去看他的脖颈。西装外套领口紧贴着里面笔挺的衬衫领,看着那么干净,钢蓝色的条纹领带简简单单打了个半温莎结。西装的面料大概是羊绒制的,柔和自然,在顶灯变换角度地照射下又很有光泽,透出来些变化,细看来是鱼骨纹。他袖衩上四枚褐色牛角纽扣只系上了三枚,露出衬衣的袖口、一截手腕和看起来骨节分明又有力的大手,正在空中比划着,用手势加强着语气。
高明看回他的唇。他正快速地讲着什么,是英语?还是粤语?
那一瞬间有点想不清了,这双手平时是怎么抱他的?这灵活的双唇平时是怎么吐出那些温柔的话的?玻璃另一端的这个人,就是平时在他身边守护他的那个陈贤吗?
他简直像个太阳一样。他的光被百叶窗分隔开射过来,仿佛能把高明斩成薄薄的一片一片。
到午休时间了,走廊上人来人往热闹起来。高明移动到紧贴着玻璃墙的位置给他们让路,心里惦记着陈贤的样子,仍不住地往里瞥。
他好帅啊。
这么帅,怎么能轮到自己这里呢?
明明他身边有这么多这么多人。
仅仅是四肢健全这一点,自己就已经输得彻底了。
陈贤或许察觉到什么,突然把摆在会议桌上的手机翻了过来,然后朝玻璃墙外看了一眼。可能是看到了轮椅在外面,他又说了几句,速度结束了会议。
“你上来了?等我一下,我拿个大衣。”陈贤探出上身朝他笑,说完就又关上了门。
再出现的时候,他手上搭了件长款毛呢外套。大步流星,三五步便走到高明的轮椅旁边。
陈贤真走到面前,高明却不敢再看他了。
“走,这个点电梯很紧张。”陈贤拍拍他的肩膀。
不看他也知道他在朝自己笑着,因为这声音把欣愉都流露出来了。
高明自己推着轮椅向前走,陈贤跟在他身后,路上不时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只是简单地应一声。
陈贤看高明一直闷头推轮椅,也不说话,也不看他,便问道:“怎么了?”
那声音比他谈工作的时候柔和太多。看过刚刚他那威严强势的样子,高明才明白他对自己有多随和纵容。
“没事。”高明仍没回头,只是简短地答。
“签证办好了吗?”
“嗯,一周后取。”
“怎么了?签证官刁难你了?”
高明想了一下,资料审查确实耗费了比别人更久的时间。但陈贤给他准备的资料够齐全:个人资料复印件、航空公司的确认信、酒店的同意书,高明学校的证明、会议组织方的邀请函、再加上陈贤的护照、在职证明、财产证明,还有他全程陪同的承诺函……需要的不需要的,反正都备了。不出意外的话,签证也是给批了。
“没有。”于是他答。
说话间就走到了电梯口,排队等电梯的人挺多。陈贤原是站在高明身后的,趁着前面人移动腾出位置,他一扭身挤到高明前面。
紧接着他蹲下来,看着高明的眼睛,问道:“等太久了,生我气了?”
“啊……”高明被他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脸吓了一跳,下意识抬手来挡。
“怎么了啊?”陈贤有点着急了,伸手去摸高明的额头。
“没怎么啦,你太耀眼,亮瞎我狗眼了……”高明红着脸小声说。
陈贤不解地笑了一下,把一直搭在手上的大衣铺在高明腿上,扬起一股香水的淡淡雪松味。
“又在说什么鬼话?是不是冻傻了?”
“我不冷。”高明说着把大衣又掀起来,想推回给陈贤,道:“别盖我身上,该弄臭了。”
“闹什么脾气呢?是不是要用洗手间?我带你去。”
“不用……”高明看了看陈贤正摩挲着自己手背的手,眼神害羞似地扑闪着,只仓惶地落了几下在陈贤脸上。
糟糕,还是好帅啊,帅到不敢直视。
怎么这么没出息……
高明抬手揉了揉脸。
“没不舒服吗?别骗我。”陈贤追问。
他当着那么多熟人,还毫无避讳地接近自己。
高明有点感动。
他都不怕,自己怕什么呢?
于是他抬起头,假装自然地望着陈贤微笑了一下,道:“别担心我了。我就是没见过哥穿这么正式。”
“今天有个挺重要的会面。”电梯来了,陈贤说着站起来,先走进去给高明腾地方。
这时间的直梯像罐头一样挤满了人,高明的轮椅堪堪塞了进去,陈贤面对着他,几乎要站不稳。于是他把双手撑到了高明轮椅上,维持了一个半弯着腰的姿势。
高明的脸就贴在陈贤胸前,熟悉的味道混着不常用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比平日里更多了些撩拨。电梯里没有人聊天,耳边更明显的是陈贤的鼻息,听得高明脸又红了起来。他低下头去,沉默地盯着眼前陈贤的领带看。
他想拿手指捏一捏这看起来很顺滑的领带。
想捏住它,牢牢捏住它,让陈贤跑不了。
食指动了动,慢慢探上去,摸到了领带的绸布。
心脏怦怦跳。
“Ground floor,地下。”
然而下一秒播报音响起,电梯到了地面层,开了门。
高明连忙回过神来,退出去给满满一电梯箱的人放行。
也放陈贤出来。
“我来……不会耽误你事吧?”出了电梯,高明才问道。
“我总得吃饭啊。不能光让马儿跑,不给马吃草。”陈贤没有丝毫异样,好像完全没发现高明的小动作。说着还推起高明的轮椅,催促道:“走走走,我都没发现到点了,我们赶紧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