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贤手忙脚乱护着他,不知此时该不该把他扶抱起来。
护工也被这架势吓到了,呆站在旁边。陈贤赶快再把床头降平,喊护工过来帮忙把被蹬到地上的软枕都捡起来重新塞回高明腿下。他则一手捏住高明的脚心,另一手扶住他不住抽筋的小腿,用了些力气朝反方向掰,想通过拉伸缓解他失控的肌张力。
“忍一下,忍一下,很快就没事了。”陈贤一边安慰着高明,一边重复着手上的动作,一会又喃喃自语道:“怎么回事?”
床上的人被折腾得几乎昏了过去,陈贤心疼地帮他擦汗按摩。掀开被子,大概是因为刚刚坐起来的挤压,高明身下泄得一塌糊涂,才刚换过的护理垫上又是一滩焦黄的水便,还因为剧烈的痉挛沾得到处都是。
陈贤小心地替他擦着,吩咐护工去打些热水。
“出血了……”他看着手里的纸巾赫然的鲜红,紧张起来。
之前可能都是隔了一阵子才处理排泄物,收拾的时候也没太仔细看,不知道这情况持续多久了。陈贤这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也不能责怪护工,都怪自己,没有照顾好他,没有面面俱到。
“我帮你穿裤子,走,我们去看医生。”
一听说要去医院,高明闭着眼抬手摸到陈贤的手臂,央求他:“不嘛,哥……”
“为什么不去?你不想好吗?你自己多难受?我又多担心?”
高明眼皮轻颤着睁开,看了看焦急的陈贤,然后眼球缓缓上翻,又阖上了眼。
陈贤当他默许了,和护工配合着给他收拾妥当,把他抱起来。
坐起来又刺激到了他的身体,高明呼吸不上来,整个人软在陈贤怀里,完全坐不住轮椅。才刚剧烈痉挛过的身体又在无力地抽搐。陈贤病急乱投医,竟然无助地看向站在墙边的护工,好像在指望她帮帮他们。
护工会错意,紧张地走过来,只是帮着把安全带给高明系上了,把他还在抽动的下肢固定在了轮椅上。
陈贤又急又气,强忍着不发作,现下最要紧的是先带高明到医院去。他扶着高明的上身,轻拍着唤他。
“高明……高明,好点吗?能坚持吗?”他拉起高明垂在轮椅外的手攥了攥。
过了阵子,那人终于适应了这个姿势,微弱地用气音回应了他。
陈贤牵起他的手放在扶手上,试着放开他,说道:“撑着点,高明,头晕是不是?”
“嗯。”没了陈贤撑着,高明的头和上身东倒西歪地摇晃。
陈贤赶紧把胸带也找出来帮他系上:“行不行啊?不行还是叫救护车。”
“死不了……”高明难受得心烦,只想他赶紧放过自己。
也来不及顾及穿什么鞋子,陈贤从床上拉下高明垫腰的薄枕头垫在他双足下,再把毯子给他从胸口盖到脚。
因为是工作时间,陈贤直接带高明去了校医院。他查过医管局的信息,这时间去公立医院看急诊,如果被定在“次紧急”类别,都要排队三五个小时才能看上医生。高明现在的情况恐怕根本坐不了那么久。附近最近最好的公立医院就是他们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如果需要,从校医院转介过去也会更快。
果然到了校医院只十分钟不到就见到了医生。
几个人合力把高明抬上狭窄的检查床,他每次被改变姿势都要痉挛一番。躺稳后,医生去准备,陈贤则留在床侧帮着高明缓解按摩,然后和护工一起帮他解开裤子,在医生检查前先清理一下。高明本就没吃什么,如今稀便已经差不多排尽了,纸尿裤里几乎只剩下些混着血丝的肠液。
护工帮忙扶着高明曲起的腿,医生俯下身把手伸向后面的位置检查。陈贤则紧拉着高明的手,时刻关注着他的反应。
“心……心慌,哥……”高明感受不到医生的检查,但身体有异常反应,他挣扎着睁开眼去看陈贤,视线飘忽,好像看不清他在哪一样。双腿后知后觉地抽动起来,颤巍巍地和护工的禁锢较着劲。他搞不清楚自己在被怎样对待,只能本能地反抓着陈贤。
陈贤也被他吓得心慌得很,赶快去求助医生。
“他这里有裂口,可能我检查刺激到他了。他应该是很痛的,但神经信号传不上去。腹泻有多久了?”医生摘了手套,走到高明身侧拿听诊器听他的心跳和呼吸。
高明又昏沉地失去了回答的能力。陈贤不能确定答案,还得去问护工。
还以为自己已经够用心了,可连医生问起这么简单的问题,他居然都回答不上来。
这个监护人当得真是失职。
医生有了诊断,双眼透过眼镜严厉地看着陈贤道:“以后这样的腹泻如果持续两天就要就医,他身体已经脱水了,本来免疫力就低,这样很危险的。先补液,回家多喝温水,不要喝生水,不要吃刺激性的食物。下面裂口时间可能已经不短了,这都发展成慢性了。先局部用药试试,如果溃疡还是好不了,可能要手术切开。”
医生说完又拍拍高明的肩膀,朝他继续道:“我给你开点治疗腹泻的、还有外涂的药,减轻排便的刺激。你本身下肢血液循环就不好,还是要多活动,争取趁早治好少受罪。”
陈贤听得皱起了眉,躺在床上被看光了的高明反而没有太多情绪,只是疲累地眨了眨眼。
“先去药房取药,拿回来我教你们怎么上药。”医生吩咐。
陈贤接过处方单就准备出去,可高明勾着他一只手不放开。陈贤怔了下,看着检查床上的人单薄可怜的样子。
他果然还是好怕吧?
“高明,放心,不离开你。”陈贤贴近他道。然后转头把单子递向护工,用英语指示了一番。
等的功夫,陈贤沉默地靠在检查床边,轻拍着高明的手臂。
想要给他些支持,可总像是不得要领。
想要给他最好的照顾,可怎么还是让他不断地出问题?
哪里有做出什么实质的改变啊?……
护工取回了药,打断了陈贤的自责。他又温柔地哄了哄高明,然后按医生的吩咐,站在旁边帮忙扶着高明的双腿,认真看着医生操作。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害怕,陈贤的手不住地颤抖。
他看到医生轻轻掰开那处,那裂口内已经露出了白色的组织,药膏挤进去,病床上的人变得不安,难受地轻哼,被控制在自己手里的瘦弱双腿也开始无意识地抽动……
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陈贤无法控制地去想,下唇都快被他自己咬破。
医生很快就演示完了,又交待了用药的注意事项、建议他们回家尝试温水坐浴。看陈贤明白了,便走去水池处洗手。
陈贤独自留在隔帘里,颤抖着帮高明换上新的纸尿裤、提起外裤系好,然后呆呆站在原地轻喘,紧握着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手心。
有些腿软,他不敢现在上手去抱高明。
被折腾了一通的人无力地睁开眼看了他一下,用气音说了句:“对不起。”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呀,高明……”听到他的话,陈贤的心难过得都要爆炸了,“你该有多难受啊?为什么不早和我说?”
他说完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喘了口气。
怎么搞的?怎么话说出来又是指责?
“没事,没事的啊,会好的。”他重新去安慰高明,“我抱你起来,我们回家。”
高明几乎是完全靠他的力气从检查床上撑起来。上了药,他的反应没有那么剧烈了,只是低血压还是很严重。
陈贤搂抱着他的上身,把他的脑袋护在胸口等他适应过来。那人一点力都用不上,身体沉沉地往下滑。
这感觉和他做完手术刚可以起床时一模一样,陈贤想起来那种好像随时会失去他的恐惧。
他的虚弱暴露无遗,他完全依赖着自己的照顾。陈贤抱紧了他,下巴抵着高明的毛绒绒的头顶,用手轻拍他的后背。高明的鼻息吹在他胸前,透过衬衫,有些热。
千万不要熄灭,永远都不要熄灭好吗?我的核心。
“别难过……”怀里的人突然出声。
陈贤稍松了些劲,高明的头顺势仰靠在他的胳膊上。他看到那人脸色惨淡地喘息着,用唇语继续说:“没事。”
他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却还能感觉到自己伤心,还要反过来安慰自己。
陈贤想哭,他咬着唇别过头去喘了两口气。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软弱了?一定是被这家伙传染了。
自己总是怕成这样,怎么能给他鼓舞?怎么能给他支持?这双颤抖的手,怎么能撑起两个人的天?
定了定神,陈贤牵起高明的右臂搭到自己肩膀上,然后拢着他的腿把他抱回轮椅上。
他单膝跪在他身前,低着头帮他整理,咽下眼眶里的泪。
那双瘫足早就又甩丢了毛袜,从宽松的裤腿里垂下来软崴在地上。陈贤将它们握住托起,在手上暖了暖,然后摆到脚踏板上的软枕上。
变了形的脚在软枕上点动,蹭出来一个个小坑。
陈贤扶了下轮椅上细弱的腿,抬起头。它们的主人虚弱地闭着眼,好像又要睡过去了。
似乎一直都还抱着一种幻想在生活。潜意识里觉得只要高明能找回足够多的求生欲,情况就能自然而然变好。
陈贤揉揉眼睛。
不可能了。他的腿再也不会像以前那么强壮了。他不可能再变回以前那个皮实的少年了。他需要自己想活下去,但空有一颗向好的心是没用的。他已经不能自己走路了,未来每一步,他或许都需要别人撑着才能继续。
他需要的照顾也是容不得马虎的,是不能像自己这样散漫的。
他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他们幸运。
陈贤好像第一次接受并理解了高明的残疾。理解了高明口中那句“本是一样的人,却不再平等了”是什么意思。
他的病带来了多少永久的变化。自己要蹲下或者跪下才能和他看同一个角度。地面上一步就能迈过的不连续性,对他而言可能就是绕不过去的鸿沟。再常见不过的一次着凉,在他身上可能就是一场劫难。他的一切出发点从想不想做变成了能不能做,他多了那么多顾虑和担心,那么多不适、不方便、不自由……
如果真换成自己,怕是不会有他这么大的勇气。
是什么让他重燃活下去的**的,陈贤不清楚。
但太好了,他的高明,还是那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