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次从床上掉下来没再伤到筋骨,高明身体情况一天天变好。他可以自己坐上轮椅了,就基本恢复了自理能力。
他突然变得很省心,重新联系安排了理疗和复健,勤勤恳恳地照顾自己。陈贤陪了他几天,看他都能独自做得很好,就渐渐放手了,抽出身来忙工作。心思全放在工作上,也就没时间纠结了,也没时间去怕被高明分析了。
积压的事情太多了,陈贤每晚都要干到将近十一点才能回家。到了周五,同事们叫他一起去happy hour,陈贤虽讨厌那些商业互吹,但已经推了太多次,不再好意思拒绝,还是硬着头皮一起去了。
极具格调的酒吧里聚集了各色人物,陈贤和同事们站在户外喝了两杯,吹了点牛聊了些八卦,大家逐渐各自分散去社交。
马不停蹄地忙了这么久,好像一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陈贤想着下周一就要交的报告,饮尽了杯中酒,走到吧台又叫了一杯。
喝完这杯就走吧。陈贤想着,等酒保调酒的功夫,随便四下张望了一番。
墙边一桌坐着的一个女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好眼熟。陈贤思索了一下,想起那是谁。
“Jennifer?”他走到那人旁边试探着叫了一声。
“Ian!”女子看到他双眼一亮:“哗,好耐冇见!”
“你冇讲广东话啦齐芸珊,习惯了?”
“哈哈,”她爽朗一笑:“是呀,你不也是?都来这么多年了。”
“介绍下?”陈贤摊开手掌,客气地指了指刚刚在和她交谈的男伴。
齐芸珊转过头去为对方引见陈贤:“Ian,我哋係postgrad同学,佢依家係……”她看向陈贤,示意他接话。
“你好,陈贤。MQ IBD VP。”他说着从外套名片兜里掏出一张,恭恭敬敬双手递上。
对方是齐芸珊工作上的甲方,一家私募基金的高层。几人高谈阔论了一番,一直到夜深了,那位梁总先行离开。二人起身送走他,站在酒馆门口,踌躇着没有进一步动作。
夜风清冷,借着略带兴奋的酒劲,陈贤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去看城市的华灯。听到身边的齐芸珊突然问:“阿贤,尝过这家的帕洛玛么?”
见陈贤摇摇头,她继续说:“看你一直在喝Gin,我请你一杯尝下?他们这个加了自制的虫盐,很特别。”
两人回到刚才的座位,很快服务生端上抹了盐口的长杯。淡橙色的鸡尾酒里冒着清密的小气泡,果肉碎和悬浊的细粉翻浮,像弥散在宇宙里的尘埃。晶莹剔透的立方体冰块浮在液面,陈贤喝了一口,经典的葡萄柚、青柠和龙舌兰味道上,多了一层特别的鲜咸,入口既有香辛料赋予的浅表的刺激,也有酒精带来的醇厚的辣,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他平时也不爱喝酒的,一直只当是社交的入场券而已,今晚也不知怎的,竟喝出了些妙趣。
一路聊到了酒馆打烊,陈贤把齐芸珊送到地铁站口,两人看了一下时间,已经错过末班车了。
“算了,打车吧,我送你。”陈贤说着走到路边张望。
“明天还要早起吗?”
“加班是要的,早起不一定。”
齐芸珊仰着头看他,补过唇釉的嘴唇弯出一道丰盈晶亮的弧线:“我们去海边走走吧?”
陈贤愣了一下,心里隐约在担心高明,今天还没来得及关心他的情况。但鬼使神差地,他点了点头。
两人走过一盏又一盏街灯。高跟鞋和皮鞋的声音在海浪的唰唰声上跳跃。他们意犹未尽地聊着,齐芸珊好像很开心。
“咱们毕业之后好像就没见过,今天真是巧了,看来缘分未尽呀。”
陈贤陪着她笑了笑:“当年在图书馆熬夜赶due还历历在目呢。”
“那时候真是多谢你了,小组讨论总找不着人,搞得我们焦虑得要死,我记你一辈子!”齐芸珊戳了戳陈贤的胳膊:“但好在每次到你家把你敲出来,你都能赶在最后一秒之前做好自己那份工。”
“别挖我黑历史。那时候忙着实习,顾不上。”陈贤双手合十拜了下她。
“诶我记得你好像是咱们班第一个签合同的?你一直都在MQ?”
陈贤点点头。
“几年了……”齐芸珊掰着指头数:“七、八年了?你都没跳过槽?一直在干前台?”
“对。”
“我觉得今天那个梁总对你还挺感兴趣的,不再联络联络吗?这两年他们发展势头很猛。”
“暂时没考虑,现在这个位置,已经是相对轻松的了。”
齐芸珊犹豫了一下:“嗯……也是。不过你要是跳去小一点的投行,说不准能更快升MD呢,或许还能更轻松一点?”
“职位越高,责任越大。现在手下有人干活,天塌下来又有人顶着,我挺满意了。”他想了想,笑了一下:“是不是挺没追求的?”
“不会呀,阿贤。就算在一个职级干到退休,也没什么错的。适合自己就好,人不一定非得卷死自己,开心最重要。”
开心?好像从未这样想过。工作不过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一种填充时间的材料。谁人不是这样?哪里有得选呢?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加成,陈贤看着老同学温柔的眉眼,突然想对她敞开心扉,或许这种没有直接竞争关系的同行更能理解他的压力。
“主要是这几年,我不敢变。现在的领导还算照顾我,家里有什么事还能准许我请假。如果跳出去,重新适应环境,说不准会怎样……”
陈贤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本来起头在说工作和职业发展,但不知不觉把高明的事情都讲给了齐芸珊听。他其实并不在乎听众是谁,只是想说。
他说着说着突然觉得委屈,想起高明说他不能爱不敢爱。
陈贤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曾经夜里来敲他的出租屋门,把他拽到图书馆通宵自习室逼着他准备presentation。熬到再也睁不开眼,随便找了一块空地睡去,醒来那人冷不丁地贴到他耳边,问他能不能做她男朋友。
和那家伙挺像的,主动踏足他的生活,莫名其妙地自我攻略,然后自顾自地表白。
陈贤如同被什么附体了一样,突然来了一句:“喂,Jennifer,要谈恋爱吗?”
齐芸珊张大了嘴看他,像见了鬼一样。半晌,她才摆出一副黑人问号脸:“你别逗我了,阿贤,我又不傻。”齐芸珊笑了一下,毫不避讳地说:“你要是真喜欢我,早该在咱们读书的时候就答应了,也不至于晾着我那么久。如果不是今天遇见,你恐怕都想不起我这么个人吧!”
“我可以试着爱你。”陈贤挠挠头。
“拜托……你玩我呢吗?爱可不是这样随随便便瞎说的字眼。你了解我什么吗?你听听你今晚说过的话,除了工作就是你弟弟,要说你爱你弟弟还差不多!”
陈贤看了看幽暗的海湾,远处的浮标上有闪烁的红灯。海面上云层很低,冷风一吹,他酒醒了一些。
“而且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都订婚了。”齐芸珊把戴在中指的戒指转了一圈,露出了藏在手心的钻石:“你也不问问我是不是单身就在这发挥。”
“啊……真抱歉。”陈贤尴尬地笑笑。
“阿贤,你怎么变得这么不慎重?病急乱投医吗?家里催婚了?”
“没……哈哈,没事。可能就是……发现出了学校找不到好姑娘了吧。”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居然对姑娘感兴趣了?后悔错过我了?”齐芸珊调皮地看着他笑。
“好久没喝了,可能酒量变小了。”陈贤又看了一眼她,心里有些释然。如果自己的瞎话真的被她当真了,才是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呆瓜。”齐芸珊瞅了他一眼:“这也就是我认识你,否则分分钟把你当成变态。”
“抱歉抱歉,我太唐突了。”
“理解,你们压力很大。我也干过的,受不了,熬到associate就跑路了呀。”她伸手掸了掸陈贤的肩膀,语气有点心疼:“更何况,你还有家里一摊事要照顾……”
陈贤往后退了半步躲开她,低下了头。
“加油呀,阿贤。”齐芸珊看看他,又道:“以后可别随便表白了,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
陈贤自嘲地笑着捂了捂脸:“今天的tequila怕不是假酒,对不起,芸珊。”
“以后还是叫Jennifer吧。”她摇摇头,转身伸手指向远方:“我就在那边的海奥大厦上班,虽然不久之后就变成人妻了,下班后怕是没现在这么自由,但看在你是老朋友的份上,随时欢迎你来聊天的。”
“好。有机会也介绍你先生来认识一下。”陈贤微笑着说:“祝你幸福。”
这话居然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了。陈贤愣住了。
幸福。
我们终其一生追求的东西。
是不可能从我这种不会爱的人身边得到的。
你们都不该对我动心的。
陈贤虽看着齐芸珊,但眼里心里好像都是高明。
我有什么啊,能值得你的真心?
不能给你的东西,我绝不会轻易承诺。
诶?
可是,如果明知得不到幸福,又能有什么念想能支撑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呢?
陈贤突然想不明白了。气话归气话,他是希望高明能幸福的,甚至没有什么比这更迫切的想法。那为什么自己又不能给他幸福呢?只因为他是母亲最恨的人的儿子吗?
陈贤叫了辆车,先把齐芸珊送回家再折返。
陈贤心里很乱,离家越来越近,他却不想回去了。
随便在一个街边叫停,他晃到便利店买了一小瓶伏特加,坐在人行道的台阶上,拧开瓶盖啜饮。这酒辣得他舌头都是麻的。很怀念刚刚那种晕乎乎的状态,可以不用去想任何纠结的事情,可以忘掉一切尴尬、逃避所有的想不通。
容我放纵这一次吧。陈贤团成一团,把自己藏在夜色里,像一只鸵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