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渐行渐远。
陈咸进了理科班,和高明不在同一层楼,如果不是刻意,根本很少见面。高明好像消失了一阵,同学间有些传闻,陈咸都不愿去听去过问。
不过后来那人又出现在学校里了,偶尔还是能在窗口看到迟到的他大摇大摆地在楼下走。那少年有时会抬起头看陈咸的方向,笑着朝他挥手,陈咸都假装没看见,转头去看别处。高明有时来找他,他也找些借口躲开。和之前不一样,这次高明没有再死皮赖脸地贴上来纠缠。
陈咸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但又不想重新接触他,再被挑拨母子关系。
后来到了高三,连一起在操场的机会都少了,他的消息也几乎绝迹听不到了,谁也没再去找过谁,他们渐渐从对方的生活里消失了。
干脆忘了这所有事,忘了高明这个人吧。陈咸想。
但他可以放过高明,他妈妈却无法轻易罢休。面对母亲的不断追问,陈咸绞尽脑汁搪塞。哄骗渐渐失去了效果,陈咸发现妈妈开始匿名寄包裹到学校给高明,后来她甚至跑去校门口大骂,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高明全家,这些都被陈咸一一拦下。
陈咸最怕的是放学时看见妈妈笑盈盈地站在校门口,他知道她掩起的袖口里藏着什么。陈贤恐惧得浑身颤栗,他害怕高明真的被他妈妈逮到,她失控起来不知会做出什么。但他不知道究竟是更怕妈妈伤人被抓,还是更怕高明被伤害。
父亲出轨的的确确不是妈妈的错,但即使是受害者,也没有理由去伤害另一个受害者。
而陈咸的行为在妈妈看来是对恶人的袒护。
“你还是不是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你怎么会胳膊肘向外拐?”
无论他怎么跟母亲解释高明对父亲的小三根本不重要,她都听不进去。
“妈,你明明知道他跟他爸一起生活!你好好想想,那老东西和他的姘头根本不在这座城市!”
妈妈觉得儿子变了,不再向着自己了。她眼疾手快地抓起了鞋柜上的剪刀,步步紧逼,朝他乱挥乱舞。
陈咸退到墙边,下意识用力地把母亲推开。被划伤的手臂慢慢渗出血,他没有心思去管,因为眼看着他跌坐在地上的妈妈举起剪刀抵住她自己的脖子。
“妈……”
陈咸泄了气,他弯下了腰。心脏太疼了,如果不是靠着墙,他恐怕也要倒在地上了。他太后悔了,他后悔7岁那年偷偷打电话叫妈妈回家捉奸,更后悔17岁那年告诉妈妈高明是谁。
是不是错的一直是他自己啊?
陈咸难过得无法呼吸,是不是都是因为自己的话,害母亲变得更加丧心病狂?他觉得心力交瘁,他不想再过这样提心吊胆不得安宁的日子了。
高明的话突然在他脑海里响起:
“你妈妈把她的无能狂怒发作在你身上,她是犯罪。”
陈咸看着披头散发仍然在威胁他的妈妈,决定放过自己。他好想看看那个“会好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他需要时间学习,需要准备高考,他不能再这样陪妈妈胡闹下去了。他的人生不能因为别人的错误而一路被拖向地狱。
陈咸报了警。没有当初对待高明时的那般犹豫。不是为了报复,不是为了伸张正义,不是为了保护妈妈或者高明,只是为了自己。
走吧,都走吧,都离开他的生活。
小学的时候转学留过一年级,陈咸高二的时候就已经18岁了。母亲被关进了精神病院,他开始独自生活。他考到很远的大学读了金融系,靠着以前存下的“那个男人”给的抚养费和打零工赚的钱完成了学业,毕业之后出来读了研,找到了份忙碌的高薪工作,在异地他乡养活自己。
他只是定期寄钱,再没有回过家,也没有告诉过妈妈自己在哪。他把名字里的“咸”改成了“贤”字,不再带着母亲的姓,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做个好人。世界里曾经只有母亲和高明,他不懂怎么与人相处,就学着记忆里那少年的样子生活。好像高明那句话应验了,成年后,离开了母亲后,生活一路好了起来。
就这样漂泊吧。不知家在何方,不知未来何往。就想象着、模仿着他的样子过一生吧。
只是没想到,今生还有机会又遇见高明。
陈贤把脑子里关于“那时候”的记忆全部掏出来审视了一遍。他爱过高明吗?好像没有过。高明和妈妈只是他人生中曾经最亲近的两个人,都可以说放下就放下。细想来,他好像谁都没爱过,只爱过自己。
但那名字深入骨髓,无论怎么努力都不曾忘记。那少年好像一直存在在身边一样,每个困惑无助的时刻,他都会下意识问自己。
“高明,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但那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朋友。陈贤心里清楚。
他怀念他,但曾经他不能相信那个真实存在的高明。他们的交集因为自己的躲避而在高中戛然而止,自始至终都没有机会给他辩白。
对高明感情的改观其实发生在重逢之后。直到见到病后那么脆弱无助的他,陈贤才终于彻底放下了心中的怀疑。
因为高明没理由也没能力骗自己了,更没法挑拨他和母亲的关系了。那个人把全部都给他了。所有的财产,乃至生死、活下去的希望,都交到他手上了。
陈贤记得高明刚做完手术的时候,自己去ICU里看他。那时他嘴里插着通气管,总是疲惫地睡着,血压心率都很低,露在外面的手冷冰冰的,指尖都灰白发紫。他那么没有生机,好像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一样。那种熟悉的不舍和不安让陈贤很久都寝食难安。
后来他恢复了正常的呼吸心率,也有了些精神,能进行简短的交流,虽然全身都动不了,但他总是努力地对陈贤说:
“谢谢你。”
“拉拉我的手吧,贤哥。”
“你走吧,你要好好过。”
他还是以前那个样子,只是鼻梁更加瘦削,颧骨更明显。他睫毛上总带着些水汽,眼睛却没有以前亮了。他还是会温润地看着他,只是很少笑了。他还是会像以前那样叫他,但虚弱得声音都打着颤。
他需要人帮他排痰,帮他清理,帮他活动肢体,帮他翻身。他依赖陈贤又不断想推开他,和曾经那个少年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如今他不能从走廊那头跑过来偷袭他,跳着勾住他的脖子和他插科打诨了。如今手臂勾住他脖子的还是同一个人,但这个人太脆弱了,他的身体没有一点力气,他的手会发抖,只能无助地靠坐在床边或者轮椅上,等着陈贤发力把他身体带起来。
他那么凄惨地趴在堆起来的枕头上,因为皮肤感染而高烧不退,呼吸都费力的他,虚弱地半睁着眼盯着陈贤。
那时候他是怎么看自己的呢?
那时候又是什么情感让自己牵挂他,为他揪心呢?
他变成连坐在床边都需要人搀扶维持平衡的样子。恢复得太慢,手术后逐渐接受瘫痪现实的他,经常情绪失控,眼睛总是肿的。他因为感觉不到而恐惧得流眼泪,又因为神经痛而在睡不着的夜里不停地哭着忏悔。
他说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每一根断掉的神经,每一颗死掉的细胞,都是求他得到原谅的祭品。
陈贤在那时得知高明大学读了心理学,还辅修了生物医学,博士进到医学院做成瘾与精神疾病研究。陈贤渐渐在脑海中拼凑出那条他完全想象不到的路,但好像完全能理解高明的选择。
他可能是想要寻找答案吧?
卧床的那段日子,高明从不说自己疼,只是红着眼睛反反复复地说他错了。
“对不起,咸哥。”
“我做过的错事太多了,我以为我可以用其他方式偿还的,没想到不行,老天不给我这个机会……”
“活着是不是又在增加罪孽呢,我还杀了那么多实验动物……”
“我应该死在台上的,我应该偿命的。”
“不是的,高明,别乱想。”
陈贤想不出更多的话安慰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情憋得难受。
第一次看到康复师抱起高明,即使动作非常缓慢,那人还是煞变苍白。自己上去帮他托住无力后仰的头,帮他拎起身上的多条管线,心里的疼又是什么呢?
看着他对康复失去信心,粗暴地对待自己的瘫腿,故意用针头扎自己,用力拔出尿管流血不止,他自暴自弃地想让一切都快点毁灭。自己为什么会生气流泪呢?
一次又一次高明让他离开,是哪来的责任感让他放心不下?明明下定了决心以后只为自己好,明明可以撒手不管的,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地守着他,为什么会愿意拿出自己全部积蓄照顾他?为什么希望高明能活下去,能少一些痛苦?
他爱过高明吗?
能理解的感情是高中的时候,他讨厌过他,羡慕过他,想要接近他,享受过他的依赖,把他当做短暂的庇护所,当做精神寄托,同情过他,疼惜他,希望他好,却一直不能相信他。
他不敢。陈贤其实希望看到世界并不如母亲灌输的那样坏,他怕信任高明会让他最终发现母亲的话一次一次被验证。
怀疑延续到十年之后。直到高明一无所有了,陈贤才敢解开束缚完全信任他。
全部回想起来,即使麻烦缠身,即使失去了活着的**,但高明和他说过的话、对他做过的事,从来都是没有恶意的。
原来他是爱自己的吗?
压抑、继而遗忘了多年的感情泄洪般奔涌出来,陈贤想起他两年前再见到高明的时候,远远看到他坐在轮椅里等自己,孤独而单薄。那身形重合上记忆中那个戴着鸭舌帽少年的孤单背影。那时陈贤很想抱抱他,多希望他们没有疏远过,他很想像学生时期那样和高明朝夕相处,他很想他。
“这一次,不再让你单打独斗了,高明。”
陈贤在昏暗的病房里想了一整夜,窗外有鸟开始叫了。他想帮高明翻个身,却在站起来的瞬间头晕目眩。
他握住床边的栏杆稳住自己,没过太久,眼前的黑雾散去了,他重新看清了眼前的人。
陈贤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地往下掉。